《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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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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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香没好气地说:〃脸皮厚,谁能看出他多大。〃
  小金宝装着没听懂桂香的话,却把头转向金山了。
  〃十五了……〃金山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即刻调整了说话的对象,转过身对金山说:〃大哥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看就是个面善的人。一天到晚忙,累不累?〃
  金山望了望桂香。桂香把手里的丝线拉得嘣嘣直响。
  桂香站起来,顺手拿起一件上衣,对金山说:〃澡都洗了,你怎么衣裳也不换!〃
  金山不明白桂香想干什么,想说话,可又不敢。金山扒了上衣,不明不白地换了件衣裳。
  桂香又扔过来一件短裤,关照说:〃把裤子也换了!〃
  金山提着裤子,依然没有明白桂香的意思,为难地望着小金宝,只是不动。
  小金宝堆上笑,大度地说:〃今天实在得罪了,我明天再来。〃小金宝目光对上了桂香的虎视眈眈。桂香现在是小金宝内心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这个本分的女人现在是她的一道槛。小金宝坐在门前,望着忙出忙进的桂香,她必须跨过这道槛。
正午时分小镇上安静了,不少老人与马桶一起坐在屋檐下打瞌睡。桂香坐在石门槛旁扎花圈的内框。她的手脚极利索。她的最小的儿子翘着一对光屁股蛋专心地啃大拇指头。小金宝伸出头看见她们母子,回头拿了两只烧饼,从矮脚的腿上跨过去,蹲到了小男孩的身旁。小金宝把烧饼塞到小男孩的嘴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偷看过桂香,她的脸还绷着。小金宝有节奏地轻拍着小男孩的屁股,说:〃姨娘让小畜生气糊涂了,得罪了你阿妈,你恨不恨姨娘?你恨不恨姨娘?〃小男孩张开嘴,天真烂漫只会呆笑。小金宝回过身,说:〃喂!还生我气哪?〃桂香依旧低着头,但小金宝敏锐地发现桂香的眼角嘴角全松动了,桂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金宝呼地就站起身,说:〃人家给你赔了这么多笑脸,怎么尽挨上你的冷屁股?〃桂香抬起头,小金宝却泪汪汪了。桂香的心窝软了,热乎了。〃你才是冷屁股!〃脸上虽说没开花,意思却全有了。两个女人侧过脸,极不好意思地笑开了。小金宝重又蹲下来,抚着桂香的胸脯,问:〃没伤着你吧?〃桂香斜了小金宝一眼,说:〃我又不是人家,像两块嫩豆腐,哪能就伤着了?〃小金宝一把抱过了小男孩,把他放到腿上,咬着牙又轻打了一顿小屁股。〃你瞧你妈的嘴,你瞧你妈的嘴。〃
 

  
上海往事第七章
 
  时机一成熟小金宝决定立即行动,就在大白天。阿贵和阿牛坐在石门槛的阴凉下面哼小曲。谁也料不到小金宝能在他们的鼻子底下顺利地逃离。小金宝逃跑的前后没有任何迹象,谁都想不到她会在中午的大太阳下逃跑成功。
  小金宝的成功努力终于使桂香成了打发孤寂的最好伙伴,一对孤寂的夫妇和一个沦落异乡的客人极容易做成朋友。他们有唠叨不完的家常絮语。他们坐在一起,做着杂活聊聊家常,构成了桂香家里的温馨画面。这样的画面是宁静的。这样的画面当然带有浓郁的欺骗性质,两个看守终于认定小金宝能够〃安下心〃来了。
  聪明人总是选择最日常的状态蓄发阴谋。这是阴谋得以实现的必要前提。
  小金宝折着纸钱,她故意坐在看守们能看得见的地方,策划着她的逃跑大计。
  那个通向北山的小石巷是小金宝很意外发现的,只有一人宽,就在门的斜对面。小金宝看见两个男人从一道墙缝隙里拱了出来,挎着竹篮,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里有条路吧?〃金山头都没抬,说:〃是上山的路。〃小金宝也低了头,用刚才聊天的语气随便说:〃山上都有些什么?〃这一回却是桂香接了话说:〃全是坟,我们做的东西,全要烂在山上头。〃
  我和槐根坐在水边。我们有我们的话题。水里放了一张箩,过一些时候就要扳上来一两个鱼虾。我喜欢这样的下午,差不多像我们家乡了。
  小金宝突然低声说:〃今天初几了?〃桂香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黄历,说:〃十一了。〃小金宝听了这话脸上弄出了一大堆伤心,她打了个愣,小金宝低声自语说:〃我怎么把日子弄忘了?〃桂香悄声问:〃怎么了?〃小金宝抬着头望着远处,低声说:〃今天是我阿妈忌日,我怎么就忘了?〃小金宝说完话一个人独自伤心了,叹了口气,低着头再也不语。
  小金宝瞥了看守一眼,一切都很平常。
  机会终于让小金宝等来了。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走到桂香家门口,她们站在门口挑选香烛。小金宝从两个老太婆的人缝里偷看了一眼看守,阿牛只抬了一下头,若无其事地低下去了。小金宝站起来,心里沉重地在桂香的耳边耳语了几句,桂香点了点脑袋。桂香拿起一只小竹篮搁上香火蜡烛和一刀草纸,看见小金宝从墙上取下哭丧衣裹在了身上。桂香把小竹篮递到小金宝手上时还帮小金宝整了整丧帽。小金宝一脸悲痛,低声说:〃你真是个好人,我去去就来。〃小金宝就这样挎着竹篮从容镇定地跨出了门槛。小金宝就这样从两个看守的鼻尖下面越过了石巷,踏上了上山的道路。我这时正扳上了两只大虾,高兴地让槐根看。
  小石巷又窄又长,弯弯曲曲通往山冈。那个奔丧的女人拾级而上,爬得孤寂而又忧伤。小石巷刚拐弯一片山腰就呈现在小金宝的眼前了。小金宝往后看一眼,扔了手里的小竹篮只愣了一下就撒腿狂跑。小金宝钻进了树林,树林里布满坟堆。小金宝一边脱丧衣一边大口喘气。她几次想停下来几次又重新打起精神。她在荒山之上如一只受伤母兽慌不择路。她的胸中展开了一片自由天空,无限碧蓝等待她展翅高飞。
  我发现小金宝失踪是在抓到一只乌龟之后。这只落网小龟只有酒杯那么大。我把龟抓在手背上,它的四只小脚在手中划动给了我回家的幸福感觉。我回过头,这个回头动作要了我的命。我刚抓了一只小龟那只母老虎就不见了。那只小竹椅空在那里,给了我无比强烈的空洞错觉。我走到石门槛,四下张望了一趟就冲上了小金宝的小阁楼。楼空着,我重新回到堂屋时两个看守早已站了起来,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事情的严重程度。阿贵对我说:〃人呢?〃阿贵转过头对桂香大声吼叫:〃人呢?〃桂香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抽了筋似的。桂香用手斜指了小石巷,嘴里没有说出话来。阿贵站在小石巷口看见了幽幽而上的狭长石道。他的脸上吹起了坟山阴风,仿佛夜鬼敲门了,两眼布满晦气。阿贵冲到山坡,他捡起了那只小竹篮。张了嘴回头看阿牛时就坍下来了。阿贵坐在地上那口长气陷入了丹田,再也没能接得上来。〃狐狸精。〃他说,〃她是个狐狸精。〃
  逃到大河边太阳已偏西。小金宝站在河边惊魂未定,她的头上汗迹纵横,粗布衣裤上留下了她在山坡上的滚动痕迹。小金宝张开嘴喘息,胳膊腿再也抽不出一丝气力。河面刚驶过去一条纤船,五六个纤夫弓着背在石河岸上默然前行。他们的背脊又油又亮,肌肉的不规则运动不停地变幻反光角度,放射出锐利的闪烁。
  小金宝一路高叫〃大哥〃一路踉跄而去。纤夫们直起身,看见一个周正的女子冲着他们呼啸而来。小金宝扑进一位纤夫的怀抱早就大泪滂沱。小金宝甚至没有看清纤夫的长相就开始了血泪申诉:〃大哥,救救我,我阿爸又赌钱了,上个月他才输掉三间瓦屋,这个月又把我阿妈陪嫁时的一只如意给卖了。千刀杀的阿爸他前天又上了桌子了,他一个出冲就把我典了出去,我可是村东阿祥的人,都收了聘礼了,我明年开了春就要嫁过去,我死也不能把自己典出去。你们救救我,滴水恩涌泉,求你们救救我,我来世当牛做马再报还……〃
  纤夫里走出一位长者。他对着大船招招手,大船缓缓靠了过来。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光头摸着头皮对小金宝笑了笑,说:〃七仙女!〃长者给了他一巴掌。
  大船靠岸后船帮上伸过来一只跳板,长者扶小金宝上了货船,几个纤夫站在岸边对着小金宝只是傻看,长者回过头,眼睛上了点力气。几个纤夫一起低下头无奈地上路了。
  长者用拳头给小金宝开了一只黄金瓜,小金宝接过来就啃,吃得穷凶极恶。小金宝猛吃一气后对岸边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胜利微笑。小金宝狗那样舔过舌头,放心了,自由的喜悦走遍全身。天上飞过一群鸟,它们在蓝天上气度雍容,懒散无序恣意飞翔。
  〃你阿爸是谁?〃长者问。
  〃开油坊的张万顺。〃小金宝顺口说。
  〃张万顺?〃长者念叨着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长者点上旱烟,关切地说:〃姑娘不是断桥镇人吧?〃
  小金宝一时找不出话来了,她自己也弄不清〃张万顺〃是不是〃断桥镇人〃。小金宝望着船板上的一只葫芦,对长者突然一个傻笑,这个笑容来得快去得快,尴尬中有一种恶作剧后的快慰。长者问:〃姑娘到底是哪个村子的?〃
  小金宝随手指了指,脸上的笑容掉进了水里,极不自在地说:〃那儿,就那儿。〃
  〃你娘家到底在哪儿?〃
  小金宝放下手里的黄金瓜,不语了。
  〃你阿爸是哪一个?〃
  小金宝望着长者,目光中流出了青藤断裂后液汁的光芒。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小金宝的脸上起风了,乱云开始飞渡。
  〃你到底要上哪儿?〃
  小金宝就在这时伤心起来,自己的身世怎么就这么经不起问,想说个谎都说不圆。〃我到底要到哪里去?〃
  〃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眼泪在这个时刻爬上了小金宝的眼眶。蜗牛那样吃力缓慢却又固执悲伤地爬上了眼眶。夏日午后被她的泪眼弄得凄婉缤纷,一副没深没浅。她的千古悲伤没有声音,在胸中宁静孤寂地奔腾汹涌。天上的太阳支离了,碎成千闪万烁。河水绿绿地流,一水碧无情。〃大哥,送我上去。〃小金宝终于这样平静地说。
  我可以肯定,小金宝这次成功的逃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灾难。这一点从她重新返回断桥镇可以得到明证。纤夫的问话要了小金宝的命。小金宝最终发现自己经不住拷问。这样的中气不足实在是一种大不幸。我猜想小金宝在纤夫问话的过程里把大上海放在脑子里全盘算过了。她匆匆从阿贵阿牛的看守中逃脱出来,是去找老爷,还是找宋约翰?这个答案非常残酷。小金宝说了半辈子的谎,谁也不和她当真,她的谎也就八面玲珑了,一旦有人拿她的谎话当真,小金宝的可怜相立即就显出来。这也是命。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小金宝对上海滩、对虎头帮到底明白多少,但她没有逃跑,一个人重新回到断桥镇,说明她对上海滩没有半点把握。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小金宝真正的往下坡走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小金宝站在河岸目送纤船驶向远处。他们的油背脊后面飘起了欢愉的号子,号子没有字,尽是些男性吼叫,水乡大地充满了优美蛮荒,太阳已黄昏了,像一只蛋黄,扁扁地一晃一晃,在天地之间岌岌可危。那只夕阳与小金宝一样无力,轻轻一戳立即就会淌得一地。彤云却极热烈,浓浓地积了一块又一块,预示着一场大雨。彤云的预言模样露出了一种潜性狰狞。
  我被阿贵、阿牛反捆在楼梯的扶手上,两个看守煞有介事一前一后坐在门前。他们面色严峻,忧心忡忡。他们叼着旱烟默然不语。我的面颊有两道泪痕,我想起了豆腐房。我的豆腐房之梦永永远远地破灭了。那个该死的狐狸精女人毫不费力地断送了我的一生。
  三个人都没有吃晚饭。灶台冷冷静静。小金宝的突然逃脱使三个人顿然各怀鬼胎。我们的眼睛说明了这一点。
  白蜡烛照耀着三副不同的面孔。这个三角形里许多复杂的心思已成了内心活动,彼此不语,心照不宣。我从他们的目光里已猜定他们的恶毒主意:把自己送给老爷,再往自己的身上推个干净。
  我决定逃。但我的计划尚未实施,该死的阿牛就已经抢先一步。他们把我捆得很死,捆死之后阿牛照我的脸上就是一个耳光。我感觉得到左腮上的巴掌形红肿。我透过烛光交叉着两个看守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凸出来了,这样的眼睛历来标志着大祸临头。
  小金宝的突然出现有点像梦。她在烛光中平静安详的步态具有强烈的梦魇性质。她满面倦容,似大病初愈。三个人既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惊心动魄表明了一种梦游状态。小金宝脸上的丧葬气息是极为典型的梦的颜色。小金宝一声不吭走到梯口,无力地给我松绑,弄了半天没有解开。阿贵走上去给她帮忙。我松开后很自然地摸一摸挨打的腮帮。小金宝伸出手,抚住我脸上的红肿伤痕,随即回过身给了阿贵一个耳光。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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