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1990+阿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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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康永-1990+阿婴-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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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暖,去握他的手,他却把手移开了,假装去掸衣衫,做得倒也自然。他却一点不知道我昨晚都拭过他的身上了。

“官长倘若厌憎妳,不会替你说给封武举的。”他平平的说来,没有什么恨嫉的样子。“那封侵云人很漂亮,比我高了一个头,又白。”

我听了跟没听一样。高与白跟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有啥相干!?又高又白的人难道还少了,庙殿里的七爷就现放着一个。我没好气地胡思乱想,嘴上突然问————

“如果我要嫁你呢?”话出口,自己也吓一跳。却也不怎么真吓。

桑哥哥停了步子。没动没静地,“唬”一声翻个身,坐到树干上去了。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东张西望了两眼,像在查看有没有人走近。查看完了仍不下来,就坐在树干上和我说话。他以前在我面前动也很少动的,看来他是大大地不在乎了。

“我本来要杀了他的。”树上的声音说。

“杀谁?”我这下才真一吓。

“封侵云。”他开始摘叶子,一片一片掷在我头上。这本该是好玩的事情吧?可是我们两个一点也不开心。

“我们打听到登亨艳————就是我们要抓的大贼。”他解释一声。“打听到他在一处牛棚附近走动过。我们一伙人赶过去,自然是封侵云和我两个先赶到牛棚。依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登亨艳有多上党羽,要等一伙人都到了再搜牛棚。我也听人说那贼的厉害,但那时候蛮横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隐隐觉得最好是他跟我两个就冲进牛棚,撞上贼,两个都给杀了最好……”

桑哥哥就坐在我头顶的树干上,两天腿晃荡着。我坐在树底下,抬头正望见他两腿之间。我想起昨晚,他的蛮横、他的弱,我都见过了。

“我理都不理他,就往牛棚里钻。封侵云倒不跟进来。”桑哥哥这时忘记要安慰我了,提起封侵云三字,就尽是轻蔑嫉恨。我听了到高兴。

“我见他不进来,就喊了他一声,跟他说棚里没人,他这才进来,看见地上躺一只刚剖的牛,脏腑流了一地,那牛没死净,忽然一挣,封侵云骇一跳,猛地退两步,直退到我身前。我只索把手里的刀往前一递,就结果他性命了。我刀柄一紧,就要下手,突然两个小鬼从棚顶扑下来,一个攻他,一个攻我,攻我的一个看来才十四、五岁,使的解腕尖刀上还有血,是才杀翻了牛,就被我闯进来。我倒还想宰了两个小鬼,再戳了封侵云也成,就推到小贼头上得了,可几个脚快的伴当已经赶到,三两下把两个小贼擒下。我当时还只怨小贼坏事,眼下跟你说起,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天地可诛。 ”

我听得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来是生性匪类,虽被官长养了十三年,狼子也驯不成家犬。”桑哥哥幽幽说了这两句,不再说了。

“也……也不用一定杀了那位封……封武举人的。桑哥哥,如果你要,就我们两个自己走了吧。”我昨晚坐在柜中、见他落泪时,就这么想了,直到这下,才说出口,眼面前也没人,却像对自己说的一样,不怎么艰难。

桑哥哥坐到树上去,看不到我,想来说话也容易些吧。

“阿婴,我小时候跟了做盗贼的父亲,东逃西窜,没有一餐饭时坐在桌前吃的。做成了买卖,看的是苦主死前恨毒的眼;做不成买卖,看的是官里轻贱的脸,临了被官长绑了、扯住了头发看自己爹爹人头落地。阿婴,这样的日子,我是再不要过了。”

我听得心里无比疼惜,站起来望他,却发现他早把脸隐到枝叶之间去了。

“也……不见得要过这样的日子啊。”我对着枝叶说。

“总是得一世逃躲的。”桑哥哥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看着我————

“我要杀封侵云的时候,也只想到让妳一时无人可嫁,我自一个人去亡命。却没想过要带了你一道走的。只杀封侵云、不杀官长,害你陪我一道过逃亡的日子,哪里是一名男子为心爱的女子做下的事;要杀了封侵云,再杀了官长,我又哪里能再以杀父之仇,与妳相见。”

我听桑哥哥说起要杀阿爹,自然震动,却也并不比听见他要杀封侵云时,更加的骇怖。桑哥哥当然认定阿爹是我至亲之人,不知道我只当阿爹是阿爹,有什么烦恼欢喜,想都没有想过要去对阿爹说的。

“阿爹其实不怎么在意我的,我跟你走得远远的就是了。”我嘴里说走得远远的,实际上我对世界的大小,全不知道究竟,城名是听说过几个,方位远近,终究一点不知。

桑哥哥轻轻叹口气————

“一个人都不杀,多的远远的过日子吗?阿婴,天下若要选最好面子的人,就是官长与那封武举争第一了。那封侵云与我一同捕贼时,路上如果踏到一个泥洼,弄脏了靴,他立时便要换了干净的鞋再走。贼人兵刃削落他的头巾,他马上退到一边,把头巾好好戴正了,才肯再厮杀,两次都为了这样,没赶上贼子。”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倒不这么讨厌那封侵云了————

“阿爹到没有这样整齐。”起码我亲眼见过阿爹散乱头发,奔到大树头去用手掌挖土坑的。

“官长么,你难道没听说他当初是怎么对付你母亲……”桑哥哥突然住口不说了。

“怎样对付的!?”我头一次听人说起妈妈的事,心里自然着急得很。

桑哥哥支吾了几句,显然是不想说给我听。

“桑哥哥,你不说给我听,再不会有别人说了。”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官长把你的母亲私刑了,绑在有机关的木驴上,让她流血流到血尽而死的。”

我那晚在大树头窥知了阿爹将妈妈尸体立葬,连草席都没裹一张,就晓得阿爹是恨极妈妈了。现在听桑哥哥说出这私刑之法,也就不那么惊骇,只是心下无比凄惨,缓缓坐了下来。

人的爱与恨都这样巨大吗?巨大到爱要靠杀人成全、恨要靠毁灭才能终结?

桑哥哥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有伸手来扶————

“对你不起,阿婴,我是要跟你说知,官长就为了你妈妈伤了他做城主的颜面,才用到这样的手段……”

“我本来知道的也差不多,没关系的。”我硬笑了笑,自己也知道勉强得很,人不知又问:“妳知不知道妈妈……是怎样伤了阿爹的颜面……?”

“总不外是……与别人有了情事吧,我也不知道的。但官长这样的人,对爱情不大会在乎的,总是……出了这样的事,官面上不好维护吧……”

我并不这样想。阿爹那一晚在月光下的哭喊,并不尽然是毒恨的。爱带一个蛮横的地步,不也一样么?我望着桑哥哥————

“若换作是你呢?”

“换作是我!?”桑哥哥再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我……我……我只怕也要杀了她的,”他低下头来,涩然说道。“我爱便全心地爱,自然也要别人全心对我……我从小跟了贼伙打劫,也只要完整的物事,再贵重的东西,残破了的我便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啊,你也是一样霸道。”我心里一片混乱,烦恶欲呕,扶了树站起身,嘴上勉强调侃一句,却只想回房去一个人待到,也不想想————不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每多知道一个人、一件事,便又走远了一步,越走越回不去了。知道了阿爹,知道了妈妈,知道了桑哥哥,回不去了。

隐雷一样的鼓声传过来,咚咚咚咚,一记一记敲在心口,替我数着我越走越远的脚步。

“官长升堂,我要去值班了。”桑哥哥慌乱起来,望着我,不知所措。“明天立春,上午打了春,下午我就走了,总会拖过你嫁出了,我才会回来的。你好好嫁到封家吧。”他眼睛垂下,声音低了。“话说了,也就是了。我们不要再见了吧。”他说完,看也不再看我,转身狂奔而去。

“倒不问我为什么送他床帐。”他人一走,我孤单了,马上就很习惯地安易下来,觉得绝望的自由。

“也不过就是百子图上的一个人。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罢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道要觉得什么,空空的、又太挤。

“反正就是这样了。”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一直不停跟自己胡乱说着话,不让心里得空闲,怕真咀嚼出什么滋味来,自己受不住————“又也许什么滋味也咀嚼不出,穷担心呢?”我还没走到房间还没看见那铺被拆了彩绣的秃被面,“原来百子图上的每个孩子、眉眼都被绣死了的,不能转脸去看旁的孩子在作什么,所以能这么一径笑嘻嘻地乐着,一径乐下去了,乐个千年万年,到被子坏烂了,也是一样地乐,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没有爹妈也没有姓名……”我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拖着脚步,尽由着脑中胡思乱想,硬是不放自己去感觉,终于走到房门口了,“许是昨晚缝针线,一晚没睡,现在累到了,要睡了,要睡了……”我把房门在身后一关,迎面扑过来秃白秃白的白被面,我一松、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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