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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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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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二硬是把这个昊字认下了。听先生讲,日头底下是个天,天顶着日头,林二好生欢喜:好名字。蓝格莹莹的天在红彤彤的日头底下,怪不,日头出来满天红,一幅好景致。娃娃有这么个吉祥的名字,日后会过上好光景哩!不会像我老汉这个样,唉,苦啊!人有七情六欲,如果没有婆姨,陕北人会说,那人命最苦。他没有可心坎的人?没有美美的痴痴的去爱过一回?有哩,不仅有,还有的大发着呢。
  小时候,林二和一个叫元宝的小姑娘一起搓黄泥蛋,两个光屁股小猴同时盯看着对方羞于见人的地方,看得直从黄土堆上站起。
  “元宝,你怎么没有牛牛?”
  “我不知道。”小姑娘慌乱极了。
  “不长牛牛你怎么尿呢?”林二看到了别人的缺陷,他好难过。
  “为什么你有牛牛我没有?”黄毛丫头大哭起来,她感到了这小
  不公平。
  “不哭,不哭。”林二哄着她,自己也是泪涟涟的。他是哥哥,主意大,用手背替元宝擦泪时,有了主意。咱们做个牛牛给你安上。于是,两个小家伙和起黄泥巴,由林二小心地捏成一个牛牛给元宝安上。可是,老天不作美,牛牛安上去掉下来,安上去,又掉下来。从正午,直到太阳的影子斜了,牛牛也没安好。两个娃娃哭一阵又一阵,只好作罢。临了,林二抱紧元宝许下大愿:
  “不怕,你没有牛牛,有我林二哥哥,以后尿不出来找我,谁敢欺负你也找我。”小姑娘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闪闪的,冲着林二眨着。
  这以后,他俩像一根线上拴的蚂蚱,从早到晚一起蹦跶。春天,他们用柳枝和小野花做成花环,元宝戴在头上,林二看;夏天,他们一起拾麦穗,只要林二拾下了,元宝的小篮子就不会空着;秋天,他们和收秋的大人在一起,用豆秧子点火,烧玉米豆、花生豆、土豆、黑豆和红薯,林二只要能吃上,元宝的肚子就会滚圆;冬天,他们出去拾牛粪,捡柴禾,林二把元宝冻僵的手塞进自己的心窝窝里。大人们都说,林二这孩子善良,长大以后不会亏待婆姨的。他们一天天大起来。当元宝擀毡似的黄毛毛梳顺了,编起小辫子的时候,他们曾偷偷避开众人,在山窝里拜过一次天地。
  元宝的胸部高高地隆起来了,他们羞于一起蹦跶了。他们之间,有了两颗撞到一起就疯狂扑腾的心。元宝生平纳的第一双袜垫儿,在月影地里塞给他林二。他们唱着哥哥妹妹的酸曲儿,搂抱在一起。
  那一年秋,村里来了四个吹唢呐的后生,住在了元宝家。头天来,第二天狐皮沟就叫冷子打了。冷子比鸡蛋大,把就要到手的庄稼打成泥。元宝的娘老子在糜子地里收秋,被冷子打倒在地。林二和四个吹唢呐的后生把他们背回家,他们先后咽了气。元宝家独门独户,是讨吃来到此地。元宝老子临咽气时,把独生女儿托付给四个后生。其中那个最年轻最英俊的做了元宝的男人。据说,吹唢呐的后生们和元宝家是乡亲。
  林二是个孤儿,在他满十五岁时,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又死了。十八岁的小伙子,没有钱给元宝的双亲买棺材送终,眼睁睁看着四个后生把元宝从娘老子的坟前带走。他想说,元宝是我的,但是他没有这个勇气,给人家娘老子买不起棺材,送不得终,就做不得人家的女婿。
  元宝走时,给林二送过来一双鞋,鞋帮帮用丝线纳过的。这双鞋林二像宝贝一样收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看哩。以后,向小伙子提亲的人也有一些个,他见了都只是摇头,元宝的影子花了他的眼,没人能中他的意。
  在他往三十上奔时,从上川下来要饭的娘俩,儿子三岁,虎头虎脑。娘的模样俊哩,尤其是那双花眼,亮得像星似的,一眨一眨的。那是冬日里的一个大雪天,他们到林二的窑门上来讨吃。
  “你一个人带着娃?”林二心疼这母子。
  “我男人姓寻。”
  “他在哪儿?”林二见女人在揩眼窝。
  “娃他老子的到山里去套黄羊,去年秋里进的山,转过年又一个秋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川旱了,地里一颗粮也没收得起。”
  女人的泪如山泉。
  “妹子,你要不嫌,在我这窑里住到春天再说吧。”林二的鼻头酸酸的,他背过脸去。不知为什么,他把眼前的女人看作元宝。
  女人抽泣着,拉过儿子给林二跪了,林二一把抱起了娃。
  林二把母子安顿在自己的炕上,他挤进了仓窑。
  那一晚,他去了月影地。
  月影地,那是他和元宝唱过酸曲的地方。他忽发奇想,难道是元宝那鬼东西使的神神,为我送来了婆姨还领着儿的?
  女人叫狼毛,娃娃叫狗剩,娘俩在林二窑里住下来。这是个闲不住的女人。林二那孔烟熏火燎的黑窑,她又刷又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修补了院墙。他给林二缝了新褂、新袄、新被。春天,从村南头大干妈的窑里,抱过来一窝鸡娃,翻一架山,从六里峁的集上捉来了一只猪娃。林二的院子里,鸡叫猪嚎,她还嫌不够。秋天,去集上卖了糜谷,换回了两只羊羔,狗剩和羊羔满院撒欢。于是,她又从村北头权民窑里牵来了一只护院的小黑狗。
  这家,有个模样了。
  “林二呀,娶狼毛为妻吧!”权民的老子的开了口。他是一村之长,又是和林二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人。因为姓师,人们戏称他狮子。
  林二不说话。
  “你不情愿?”狮子好生奇怪。这小子这么痴谜?没了元宝就打一辈子光棍?
  林二有苦说不出。狼毛做起过一个男人贴身穿的红兜兜,一针一线绣上花,那不是给他林二的,因为,他分明看到,兜兜做好了,就收起来了,又分明看到,狼毛把兜兜贴在自己的心窝上,默默地流泪。她的男人在她的心里。林二没有勇气让狼毛做他的婆姨。他听老人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
  三个年头过满了。
  狼毛像他的元宝一样,也叫他林二哥哥。他们除了分住在两孔窑里,过得像一家人。终于,在鹅毛大雪飘起来时,狗剩抱住他的膝盖,叫他作亲大(大,即爸爸)。狼毛拿出那红兜兜,眼窝窝照着林二的脸。那兜兜热乎乎的,像是从狼毛的心口窝子上掏出来的。林二很郑重,他要在过年时把狼毛娶过门。狼毛的一对毛眼眼被泪水滚得晶亮。她知道,在这个黄土窝里,不大的野山村里,同在一堵墙里,这个男人竟从未碰过自己,这话在光天化日下说起,大概都没人肯信。林二哥哥的人品,赢得了狼毛的心。
  大雪下了七天七夜,山野披上了银装。狼毛给自己做了红花棉袄,给林二也缝了一身新棉衣,那棉衣的颜色和老树的皮一模一样。权民家送来了新铺盖,大干妈领着些婆姨女子为一对新人糊好了窗,贴上了窗花。狮子带着几个老人手重新盘好林二窑里的炕。
  这个年呀,等着一对新人去过哩。
  雪停了。从上川下来个男人,踩着厚厚的雪,敲开了林二的窑门。狼毛盯着来人,他满脸的黑胡茬,虎背熊腰。突然,两个人同时叫起来,跌撞着搂抱在一起。女人捶着男人的胸,号啕大哭。狗剩抱着黑狗看呆了,林二靠着窑背,看愣了,愣过神来,心里明镜似的。
  狼毛的男人在山遇到了土匪,土匪头竟看上了他的好身手,里
  要挟他人了伙。两年以后,他冒死逃回了家,又沿途打工挣吃找到了这里。
  一家三口人团聚了,要回家过年去。
  临走时,婆姨汉汉双双跪在林二的脚下,狗剩抱着林二的腰掉眼泪。
  “走吧,走吧!”林二送他们上了路。
  好像是梦,梦酣,梦甜,毕竟是梦。只是,这梦醒来,林二又多了一个爱物,贴身穿的红兜兜。
  狼毛走了,林二的院子冷清了下来。黑狗跟狗剩走了,家禽能吃的吃了,能送人的送了人,家的模样又没有了。
  以后呢,一年一年过来了,林二年纪也有一把了,只好光棍汉一个,撑船到底了。自从有了合作社的牲口棚,林二干脆离开了那个曾经有过家的模样,然而终究没有成为家的院子。也许,要和那些不会说人话,却通人性的牲口过下去?这是命?不能吧。他没有认下这个命,看来是对的。这不,儿子不就来了嘛。林二抱着这个小家伙,回到了那个曾经热闹过的院子。
  他烧起火,熬上了小米汤,他要喂娃娃。
  家的热气加香味,在这冷落了许久的院子里飘了起来。
  “林干大,我婆姨又养下娃了,她要我来抱你的儿,给娃娃吃上口奶。”来人叫梁仰富,立在地里像铜钟,嗓门粗粗大大,顶得窑掌嗡嗡嗡地放着声响。
  林二笑了。这个小他一半的人,心眼好哩。
  “你给娃起了什么名字?”林二对他儿子的这个小伙伴来了兴趣。
  “叫个梁兴旺。小学校的先生说,人丁兴旺,多子多福,吉庆。
  我和他妈盼他好活,给他起个小号,叫个茅缸。”梁仰富说着话,把林昊揣在了怀里。
  小小的林昊在这五尺大汉的怀里,像个猫崽子。
  “林干大,我富强哥才在后沟抱回个小小子,比你这娃胖,他窑里有奶羊,他叫我捎话给你。”梁仰富边说边走他的路,话说罢,已出了院子。
  “林二,你慢点儿。”是大干妈在喊。这七十岁的老人,是如今狐皮沟年龄最大的人。她挪着小脚,林二忙迎上前。老人抱着小娃娃穿的棉衣棉裤。
  “拿好,我就不进窑了。”老人的瘦脸皱成了核桃皮,笑起来,只有嘴是桃红色的,格外显眼。
  是的,林二这老光棍一旦不做光棍了,众乡邻都喜都乐都帮哩。林二自己,也使出浑身的解数帮着自己。
  三十多年一个人混,时事逼他学会了窑里的各路活。从擀杂面,捞黄米饭,蒸小米饭,做黄煎,摊饼子,闷玉米仁饭,到炸油馍馍,烤月饼,几乎没有他做不了的饭。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捻线线,织个羊毛袜羊毛褂的,他也拿得起来放得下。自打拾了个儿子,他又喂了个小奶羊。人说,他林二又是大大的,又是爷爷的,又是娘的,又是奶奶的,要多能有多能。白天,他背着娃去拦牲口,娃娃饿了,小奶羊牵过来,小嘴叼着羊奶头喝个够。要是还饿,不用愁没人奶娃,茅缸娘的奶,娃几乎可以天天去吃。狐皮沟是个人家,那窑里的羊奶、米汤,只要娃去,就有娃的份儿。这娃吃百家饭,没有缺过嘴,断过顿;穿百家衣,没有少过穿戴。小林昊会翻了,会坐了,会爬了。在太阳地里,扑着自己的影子爬,扑着虫虫爬;在炕头上,扑着林二爬,扑着灯影子爬。终于有一天,屁股顶着院墙站立起来,抓着林二的手指头,迈开了步子。他在黄土地上歪三倒四地走,跌倒了,趴在地上,屁股顶天,歇一歇,爬上一爬,起来再走。在茅缸家的炕头上,喝着人家娘的奶,扒着人家娘的肩膀头站起来时,他咧开了嘴,露出几颗小门牙,那是高兴呀。他扑腾着和茅缸搂抱,俩娃顶着牛,亲着、啃着,咯咯笑着。
  林昊一天天长大,只是个子不高,比同龄娃娃都矮。但是他圆头圆脑,敦敦实实的。他很少哭,总是笑咪咪的。人说这娃是生就的笑眉眼。
  在林昊三岁那年,从北边山沟里传出一个故事:河南一个大地主逃避乡里人的斗争,带着婆姨,钻到这陕北大山的梢林子里一躲就是三年。但是,他们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这不,前不久,被河南来的公家人给押回去了。据说,这婆姨汉两个人来时曾带着个才满了月的碎娃娃,为给这娃娃讨条活路,扔在了进山的路上。
  狐皮沟则是去往北山的必经之路。就此,人们在猜:林昊八成就是那河南老地主扔掉的那颗儿?大家伙神秘地眨着眼,指指点点。唾沫星子溅到林二的耳朵眼里,那老光棍气得一蹦三尺高,一头闯进狮子的窑里,脚未立稳就直起嗓子吼开了:
  “狮子你听着,我儿是拾的不假,他跟了我,就随我是贫农。
  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与那个河南地主不相干!谁要作践我儿,我,我饶不了他?和他拼了?”饶不了谁?和谁去拼?都是乡里相亲,人家谁又怎么你了?他的话说不下去了,不知咋样去说,才能让狮子看到他那颗扑扑跳动的心。
  “林二兄弟,你一把年纪的人了,也听信磨道碾盘里的闲言碎语?”狮子蹲在炕角旮旯里,不慌不忙地摆弄着他的烟袋锅。林二抱着头靠墙根蹲了下去。
  “我咋能信那些。”狮子一句话,林二的气就撒了一大半。
  “那就对了。昊儿是你的儿子,别人再说啥是没用的。”狮子像儿时和林二在耍,晃着脑袋笑哩。他把烟袋锅衔进口里,又接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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