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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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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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让我怎么说呢?”
  儿子有些奇怪。
  “我根本没有见过你的爸爸。”
  儿子愕然。
  过了许久,他才知道这样问:
  “你不是我的妈妈?”
  “不是。”
  “爷爷知道你不是我的妈妈?”
  “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爷爷骗我,你也骗我。骗子,你们是骗子。”
  就这样,黑毛头流着泪冲了出去。
  夜吞食着他,他也在吞食着夜。他拐进了一条胡同。远处有一声惨叫,他分明听到了呜呜呜呜的哭叫。他加快了脚步。是一个人把什么压在了自己的胯下。他飞跑起来。他扬起腿踢在了那个人的屁股上。后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起。那个人丢下了胯下的猎物,抡起身边的一把榔头砸在了李树槐的腿上。他只觉得一阵恶心,疼得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使他定在了那里。在皎皎的月光里,一个姑娘的躯体裸露着,像是一片雪白的玉兰花瓣,娇嫩欲滴。月光像水银,使那玉体的曲线条那样清晰,那样细腻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少女在一个少男的眼前,竟是那样的无遮无掩。他惊呆了。像是一颗十分诱人的禁果,剥去了所有的伪装,于是,那赤裸裸的美丽令人无法承受得起。他清醒了,很快地剥下了身上的衬衣,爬了过去(他的一条腿像是断了,无法站起来),用它盖住了少女的下身。少女在蠕动。她的脸在月亮光的笼罩下,那脸苍白地放着冷光。太清楚了。细长的眼睛微微合着。是她?这又使他大吃一惊,这人竟是李北。就在一瞬间,李北也睁开了眼睛。她看清了,看清了这个救她的人,竟是李树槐。她捂上了眼睛。
  多么可怕,这是多么的可怕。但是,她没有叫出声来。突然,她一头扑在了那个人的怀里。李树槐紧紧抱住了她。是的,他救了李北,使他没有受到歹徒的伤害。他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去想了。他和她,纯情少男和少女,没有羞愧,没有。就如同一起步入了虚无飘渺的伊甸园。是的,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在皎皎的月光下,有夜的眼为他们作证,他们清白的犹如月儿泻下的银色的水。
  他们俩儿都哭了。
  天麻麻亮了。李树槐帮助李北把歹徒剥去的衣服一件件爬着找了回来。姑娘穿好了衣服,他们直面对方。
  你的腿伤了?
  麻得失去了知觉。
  李北架起了他。
  “你是狗崽子,我也是。”一条狗崽子救起了另一条狗崽子。
  “现在,我们上医院吧。”
  然而,皎皎月光下的血泪之交,方才开始呢。第
  十
  一燕城的鸟儿
  章栖息狐皮沟
  1969年的春天。
  燕城的火车站。
  人手一册的红语录像一面面的小旗在有节奏地挥动着。
  李北的半个身子从车窗探出,含着泪在向妈妈告别:
  “妈妈,再见了,再见了。”女儿呜咽了。
  “北北,不要这样。”妈妈没有泪。她把那本红语录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爸爸先后关过几个地方,李北和妈妈却始终没有找到过他。章可言叔叔已经被他的机关结合进了革命委员会。妈妈的问题查不出什么结果,挂了起来,她也就可以回家了。章可言叔叔仍然是他们家里的常客。北北的小刘叔叔,炳彪以前的秘书,北北长大以后知道他叫刘志常,正通过各种关系在打听炳彪的下落。先是听说他在国家机关的一个专案审查组被看押,后来又说去了河南一个农场接受改造,最近又得到了可靠消息,说是在江西的一处秘密看押地。
  江西有个瑞金,曾是中央苏区的所在地,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起始地。江西的上饶,曾经关押过那位自称“六面碰壁居士”的叶挺将军。爸爸今天竟然也去了江西。不知为什么,周恩来在悼念“四八烈士”时评价叶挺的那些文字,像海燕,总在李北的脑海里展翅而过:
  “希夷!你是人民队伍的创造者,北伐抗战,你为新旧四军立下了解放人民的汗马功劳。十年流亡,五年牢狱,虽苍白了你的头发,但更坚强了你的意志。”
  同车的李树槐,如今已经改名叫丁胜。他在向莲花妈妈挥着手。他最终原谅了这将他奶大的妈妈。亲妈妈给了他血肉之躯,为这血肉之躯注进生机,将他变成一条汉子的是他的莲花妈妈。骗他,是为了他能幸福地长大,这道理是质朴的。他对妈妈说,李家如今留给他延续的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香火,他不想延续这香火了,他不要姓李了。他现在的名字是老爷爷给爷爷起的名字,爷爷想在孙子的身上找回自己。爷爷,年代变了,孙儿怕有负您老人家的重望。但是,孙儿又绝不忘记您的指教。所以,爷爷叫过丁宝,孙儿就叫个丁胜吧。我一男丁也,要胜算人生,走出一份自己的辉煌!
  莲花的泪太多了。妈妈们没有几个不在哭,所以她不需要关闭感情的闸门。黑毛头是她唯一的亲人。儿子走了,她也准备回老家了,去和黑毛头的佟辉爷爷和吴奶奶一起过。游部长临死时给她留下了足够的生活费,她偷偷地存了起来,要留给她的黑毛头。黑毛头说了,他会去看她。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他要探家的。
  高小龙也和丁胜、李北同行。
  列车开动了。高音喇叭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响起。火车却像船,在红海洋里扬帆远航了。
  列车在行进。列车上的人们,一会背诵老人家的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一会儿唱革命歌曲,唱心中的红太阳。有手风琴的伴奏,有口琴、笛子、二胡凑趣儿,有人说快板,有人逗乐。年轻人的欢歌笑语使车厢里春意盎然。李北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村庄、小河、树木、城镇。临走之前,章可言叔叔弄了一辆吉普车,带着她和妈妈去了一趟柴峰口。
  那一天,小刘叔叔也来了,李北和妈妈邀他一起去,他婉言拒绝了。他不喜欢和章叔叔在一起,他们见了面,都是一脸的不自在。
  柴峰口还是老样子,只是房屋更破了,更旧了,更矮了,更小了。
  小老虎已经长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庄稼汉。奶奶已经七十多了,看到北北,她哭了。没有人敢对她说,北北的爸爸正在遭难。在老人的心里,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公家人,他要忙他的公务,没有舔犊的闲情,自然也抽不出看望娘的那一份时间来。看到了妞妞和她的妈妈,该知足了。听说李北要去陕北插队落户,老人家一再要她来柴峰口。这里曾经是家,小老虎的爸爸是大队的支书,有人照应。慧敏有些动心,但是李北很坚定,路,还是要自己走。再说,她越来越离不开自己的同学们,还有丁胜,如今,他正睡在少女初绽的情窦花苞里。她愿意常常看到他。六年的寒窗,停课、复课、军训,他们在一起。李北做了狗崽子以后,发动十条小狗崽们(有的是资本家之后,有的是老右派之后,有的是走资派之后,有的是国民党之后,三青团之后。高小龙那样的志愿军战俘之后则稀少,在一堆人里显出几分可爱。他老子毕竟钻过上甘岭的坑道。提起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提起电影《上甘岭》、《英雄儿女》等等,只要和志愿军沾边,人们就想听高小龙说,他那故事听来神奇、精彩,又十分亲切。因为那是父亲给儿子讲的故事)步行去了一次延安。
  在延河大桥,他们十个人照了一张相,手捧红宝书,目视前方,背景是巍巍宝塔山,和那些红五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十个人步行在黄土地上,李北和丁胜同人们在一起艰苦跋涉。此一时,丁胜正坐在自己的对面,也在望着窗外的景物出神。少女望着少男的侧影,他像是一道岭,又像是一座峰,有起伏的线条,有突起的棱角。眼睛是俊美的,鼻梁是端直的,嘴唇厚实而可爱。
  “坟,这么多的坟包,快看呀。”一个女孩子在喊。铁路沿线,在那庄稼地的边边坎坎,一个个黄黄的土坟包,像是黄土地地皮上鼓起的疙瘩和包块。有一处新坟,坟上有烧剩的纸灰,一闪而过。“真的,真是不少。”丁胜像是在自言自语。
  “中国人百分之八十都住在农村,农民都是土葬,死了以后挖个坑一埋。”一个高度近视的小伙儿托一托他鼻梁上的眼镜。
  “城市里也不全是火葬啊,埋到公墓里去的人还少嘛?”有人在证明,土葬的人何止那百分之八十。
  “要是这么埋下去,总有一天,田野里的庄稼就要给坟包让位了。”一个尖头尖脑的男孩子皱着眉头在说。他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旁边一个女知青长得和他很像,正把一只苹果塞进他的手里。
  是姐姐带弟弟去插队。这猜测是不会错的。
  “你脑袋不大,想那么多干啥。以后的事你能管得了啦?”这说话的小伙愣头愣脑的。
  “农村人也不全是土葬,有天葬,还有水葬,四川宜宾还有悬棺,就是在峭壁上凿孔安桩,把棺材吊在半山上或放在山洞里,既壮观,又神秘。人活能活出个千奇百怪,死能死出个百怪千奇。所以,埋死人也能埋出个花样翻新的。”又有人在说。大串联时,八成他是去看过那悬棺的。
  车厢里的人们还在吵闹着,李北却在那里暗暗地掉泪。离家的头一天,她去了燕城郊区的青石公墓,和陶校长,她亲爱的老师告别去了。陶校长是在他们去造反的当天夜里服安眠药自杀的,死在了她的办公室里。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有一张毕业生和她的合影。那个用脑袋靠着她肩膀的人,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李北,当年女孩子脖子上的红领巾是她亲手系上的。她和李北都笑得那样的酣甜,那样的真挚。在那办公桌上,有一本她精心留下来的学生们的范文,是一页一页的作文纸订起来的。翻开的那一页,是李北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长大以后。字迹虽是幼稚的,然而却十分整洁。这一切,是白老伯步履蹒跚找到李北说的。老人说,他要回老家去了,他老了,风烛残年,再经不得刺激了。“陶校长是归国华侨,国内没有亲人。孩子,你去为她扫墓吧。”于是,李北年年为她亲爱的老师扫墓。如今她要走了,去和老师道别了。
  “怎么,想妈妈了?”丁胜用眼睛在问她。这眼睛的神与神相碰了,有了知己似的,她的泪大颗大颗夺眶而出。
  车厢里的人又闹起来,在抢高小龙手里的一个心里美萝卜。
  “你们穷疯了,没有苹果吃,抢萝卜吃。”同班的徐末末在撇嘴。
  “怎么,都下了乡了,还想当少爷吃苹果?能吃上萝卜就不错了。”把萝卜抢到手的黄源源咬了一大口萝卜。
  “你攻击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新农村不长苹果?”徐末末喊了起来。
  “那你去农村,也不是为了去吃苹果的。”黄源源被人抓住了把柄,声音小多了。
  “为了什么插队和农村有没有苹果是两个问题,不要混淆不清。”徐末末得理不饶人。
  “好了好了,你们有什么可吵的?”说话的姑娘叫江小南,在学校和黄源源是同桌。
  “就是,出门在外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吵什么吵,有毛病。”
  另一个姑娘吴欢欢也不愿意袖手旁观了。
  “什么也别说,吃什么都是吃。不过,我是吃萝卜长大的,有萝卜吃是很不错的。”高小龙向丁胜努一努嘴。丁胜笑着点了点头。
  李北的眼泪已经擦干净了,她的头转了过来,看着她的同学们。他们七个人:丁胜、李北、高小龙、徐末末、黄源源、江小南、吴欢欢一起分到了狐皮沟。
  天黑了下来。车厢里的人也安静了下来。他们有的人睡了,有的人还醒着。梦里的人和现实中的人,都在憧憬着属于他们的明天。
  东方发白了,车厢里的人又活跃了起来。已经进了西北的地界。
  “窑洞。”人们又惊又喜地叫起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只从相片和画册上看到过窑洞。
  少见多怪!高小龙有些看不起这些人。是的,他的爸爸不仅钻过上甘岭的坑道,也钻过陕北的土窑洞,而他自己也亲眼去看过了一回。
  火车开到了石凹城,这是一座煤城,铁路到头了。以后的路,只能改乘汽车了。下了火车换汽车,知识青年们得以在石凹城逛了逛。分到狐皮沟的七个人在一起逛。这里的街道很窄。中间过卡车,两边走自行车,人走的时候,肩膀就几乎要碰着墙了。就这种窄窄的街道,全市也只有三条。出了火车站有一条,沿街有卖茶水、小吃的。小吃有茶叶蛋、蒸馍(燕城叫馒头,不过,馒头像雪白的拳头,蒸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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