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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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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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胜从唐平嘴里听到了这个故事,又听到说,被胡飞恋着的那个小暗娼,来看了他几回了,一心一意等他哩。胡飞也发了誓,飞出茶山的那一日,娶了她好好过日子。从感情上,丁胜不再那样的厌恶他。他有恶习,肮脏过,但是,他苦啊。他,也在变哩。
  唐平则是丁胜很看得起的人。丁胜听过他的忏悔,他说:
  “唉,人死了,惨啊,有娃娃,有婆姨,有后生,有老人,是我没有把好质量关。实际上,质量问题就是个技术问题,我不懂。
  我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解放初是县委的一个小通讯员。因为腿勤,手勤,眼勤,嘴勤,脑瓜儿也勤,被县委书记从乡里的青年干事、乡长、县团委书记,直到文革中的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一级一级地提拔起来。可是因为文化水平低,负责工业,咱这个瞎猫逮不住耗子。负责农业,搞个广种薄收,修个梯田平个山头,还是能玩得转的。可是搞个精耕细作就不行了,咱不懂科技。负责水利工程,咱连张图纸也看不明白。说到底,咱这没文化的工农干部,扑腾起来难啊。”
  一次,他那个县上的一个犯人任五(这是个逼死了婆姨的人,那婆姨虐待他的老人,在村里乃至公社都是坏得出了名的,他气急了,逼得这恶女人上了吊。他到了茶山,还常常喊叫,为什么虐待老人,公家人的法就管不到)开他的玩笑:
  “大干部,听说那年蒿子坪公社要盖个厕所,想让县里拨点儿钱,就请你喝了酒。你醉了以后躺在地上,谁也把你搬不动,拿了条狗皮褥子铺地上,把你翻到了那上面,你一觉睡到第二天日头偏了才起身。于是,蒿子坪公社的厕所盖起来了,像一座小庙。”丁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听小南和林昊都说过,他们那里的望花公社想盖厕所,请县里的高副书记吃饭,不过那厕所至今没有盖成个样样。怎么又听到一桩请头头吃饭盖厕所的事,还盖出个庙。
  “你小子胡说,哪有这事!”大干部听了多少有些动怒。
  “那你喝过人家的酒没?”任五不依不饶。
  “酒是喝过,可大事我办不成,别说是修厕所,哪儿的院墙要开个口子,我说了也不算,要一把手说了才算。”大干部无官无职了,和平头百姓是掏心窝说实话的,人们信他。
  “那要你做甚呢?跟着混?”旁边的人还有新的兴致。
  “要我做甚?这个你们就太小看我了。我不主事,得管事。全县几十万人,大到种了,收了,发放救灾物资,农业学大寨,小到为山里人安有线喇叭听广播,山里人要去种子站买种子,西瓜熟了卖个西瓜,母猪下了猪娃了要到集上卖个好价钱,我都管。我睡过几个囫囵觉,你们谁知道?下个乡,蹲个点儿,几百里山路骑不上驴做不上车,还不是用我的两条腿去量哩!”众人不说话了。听说人家做了大官,好像前呼后拥的多神气哩,不容易着哩,吃不得苦,做不得共产党的官官哩。还要担责任哩。山里人的吃啦穿啦还有那身家性命,能担起这担子容易了?大干部这样的人,还没有干得好,不是进这茶山监狱了?丁胜这个很少说话的人,听别人说话是十分认真的。这大牢分明是一所特殊的社会大学,他在这里能读到在狐皮沟的前后庄无论如何也读不到的东西,领悟的那些个道理深刻哩。在这里,他能听老干部这样的人说说心里话,还是有意思的。在狐皮沟大队,山里人能见到县革委会的头头脑脑,是一件希罕事。丁胜从未听到哪个山里人敢去问县上的头头脑脑,你到我们公社来,喝酒了吗?你不主事,要你做甚呢?只有在这里,人人都是犯人,虽然犯人和犯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出身,他们的经历,他们曾经有过的社会地位是不一样的,但是现在呢?他们都一样是光光头,穿两色衣,汗水洒在一垄田里,头碰头,膝磕膝,能够将心扒给旁人看。
  还有一个叫杨树头的人,快五十了,偷东西判了三年刑。丁胜进来不到一个月,他刑满释放了。临走时却大哭:
  “我不回,不想回去,这里有吃有喝的。管教,我是可怜人,你们都知道。我的婆姨害病死了十年了,儿子认他大舅为大哩,我孤单单一个人,谁疼哩?回去种地,没黑没明地干,满山里种高粱,那高粱秆子长得没有个十岁的娃娃高。我早说了,种草、拦羊,都是好坡洼,种庄稼没收成,公家人谁听你山里人的?你饿死你的。他们下到山里,派饭派到哪个窑里,婆姨们不做最好的吃食给他们?可我们山里人有半年要吃糠咽菜,为给公家人管饭,跑出十里地去借白面借黄米哩。张管教,李队长,向上面反映反映,我不走了,在这里下死力干活还不行吗?”
  “不行啊,刑满了留下,我们茶山没有这个条件,外面好赖不比这里强?”是的,要是让他们离开这里,他们留恋是留恋,不会这么想不开的。管教们队干部们好说歹说,劝他上了车。他把头探出车窗,大声喊:
  “我会回来的!”一言既出,丁当作响,不到半年,他果不其然又笑模笑样地回来了。原来,回到家,赶上大旱。他家住在塬上,老天不下雨,人和牲畜连饮的水都没有。塬上没有水井,只有靠天下雨淹灌水窖。天不下雨,水窖干了,只有吆着牲口到远处去驮水喝。儿子已经成了家,到那里去要上口吃的,儿子骂,媳妇赶。干活,没水,庄稼不长;活人,没吃的,饿得心慌。去死,又觉着冤的慌,活着多好。寻思来寻思去,还是回这儿来吧。这次还是犯了盗窃罪,又判了三年。
  “杨树头,你这回又偷了甚?”人们围过来,欢迎他的到来。
  “偷了一个老汉给生产队买化肥的五百二十元钱。这回我没动一个子儿,县公安局预审股的刘股长和大老王审我时,我交代得很彻底,认罪态度也好哩。法院把我判了,我就把钱给他们了,让他们还给老汉。咱不就为了和你们在一搭里再活几年吗?”
  “那钱咋还那老汉?你能认识人家?”任五问他。
  “认识,那老汉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生的地角离我不到八十里山路。不过我可没害人家。”
  “还没害人家,老汉没了钱,不号哇哭叫个一阵?心眼窄了,还不寻了短见?”田留撇一撇嘴说,他很不满意。山里人恨贼娃子。
  “那是我们俩儿的事。”杨树头诡秘地眨一眨眼。人们一怔,而后一阵哄笑。队长、管教们摇着脑袋,笑不得,哭不得。张管教,是个上了四十的人了,他扬起脚轻轻踢了杨树头的屁股,他叹道:
  “你呀,好我的个杨树头哩。是的,这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竟有爱恋牢狱的人。”杨树头揉着他的屁股:
  “张管教,我低头服法,不给你惹麻烦,还不行吗?”一句话,连丁胜这个沉默寡言的人都笑出声来。
  寒冷的冬天来到了,大雪一下,是山里人最清闲的日子,是劳改犯们大修整的日子。他们学习、认罪,还有组织地读报纸。在这里,丁胜知道的事情要比狐皮沟知道得多,因为这里的报纸多,还有一个小小的屋子,里面堆着书刊和杂志,还能找着过了期的报纸。从报纸上,丁胜知道中国共产党第十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了,周恩来同志代表中央委员会作的政治报告揭露了林彪集团的罪行,指出林彪集团是一个“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反革命阴谋集团。全国在开展批林批孔运动,评法批儒,大批孔丘“克己复礼”、“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大批“周公”、“宰相”、“宰相儒”。他咀嚼着那些说烂了却仍是令人感到有新意的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什么“七八年来一次”。他开始想,这中国大地上的阶级斗争,人斗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反正斗来斗去,今天你上去,明天他下来,人们随波逐流,在阶级斗争浪头上翻上来翻下去,只有丁胜的爸爸,他不是能够在这个浪头上翻动的人,他是死狗,似乎永远没有翻起来的那一天。
  李北呀你为什么不认清这个理,为什么还要等一个死狗的儿子,他会给你带来什么?
  丁胜收到了林昊的信,他骂丁胜是一个不懂得什么叫爱的人。
  他谴责丁胜,对不住李北。小南的信和他的信塞在了一个信封里,除了问候,还问他读了李北的日记有何感想?可是丁胜还不曾读那三本日记,那上面写的是一个女人的心里话,没有拿给父母去读,却给了自己。自己收下了它们,因为在自己的心里,永远不会没有北北的位置。
  北北,也许我从来没有读懂你?他这样想了不止一遍。
  在一个冬天的月夜里,丁胜终于打开了李北的日记。第
  二
  十
  三
  章风流云散
  北方大学坐落在省会秦城的西郊一个叫戚家坟的地方,占地八百亩,东南西北开了四个大门,院内红楼、灰楼、白楼错落有序,教学楼、理化实验楼、大小礼堂、宿舍楼、饭厅、大操场、足球场,几乎是应有尽有。除此,还有苹果园、梨园、桃园、葡萄园。
  南大门是学校的正门,古色古香的门楼上有硫璃瓦盖顶,黄颜色绿颜色一起闪光。那乳白色的木头牌,从上到下是四个黑漆漆的大字:北方大学,那字迹十分的洒脱。一进大门,在宽宽的大路两旁,修整过的冬青墨绿墨绿的齐头铺排着,两行直起腰杆儿的钻天杨神气活现地左右着那通向前方的路。走过两百米,就是一座五层的图书大楼,那里的藏书有一百五十多万册。图书楼门前是一个大花坛,两边是草坪、假山石、松柏和甬道。而大墙的外边,是农民的庄稼地,有小麦,有玉米,有一畦一畦各色的蔬菜。国家的高等学府,不是就建在农村的田野上吗?
  1972年的春天,新的学员进校了。
  林昊、江小南和他们的那些同学们在一起,作为文革后的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从各自的那一片天的底下,走到一起来了。
  他们使沉静了多时的校园活跃了起来,有了鸟语花香,也有了喧嚷和吵闹,以后甚至还奏出了几多悲哀的乐章,使这学校成了个活物。
  林昊则是一步扔下一个感叹地来到了这里。
  他从狐皮沟到石凹城,就曾在心里哎呀了起来,这比县城大多了,路宽,电线杆子多,商店也令他驻足,愿意多看几眼。坐上了火车,更是爱得摸摸这里,看看那里,望着窗外那飞跑而过的景和物,自己也仿佛飞了起来。到了秦城,他干脆站在车站上,迟迟不肯走,这广场真大,城里这楼咋就这么高哩。小南不得不陪着他,由他去看,为他解释一个个的问题。最后,他们坐上了学校接新生的大轿车,穿过了繁华的闹市,他才知道,石凹城的商店和这里的百货大厦,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无法相比。车驶近了古城门。那高高的城门之上,还有小楼哩,那朱红的立柱裹着多少个世纪的风尘。车驶出了城门,在宽广的大道上跑。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伸展着枝杈,一幢幢的高楼顶天立地。他不眨眼地浏览着市容,想起程果平叔叔说过的话:
  昊儿,快些长大,长大了,到外面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大哩。一夜之间,林昊心里的世界翻着番地在暴长。尽管那暴长着的世界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对于林昊,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是的,他从书上是看到过一个整体的世界,知道那很大很大,看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上的各种线条,也知道自己的立足之地是无法在这图纸上标出来的。可是读万卷书,不如亲眼看一看。身边的江小南也为一个农村娃极目城市的激情与痴情所打动,在为他高兴。是的,世界是属于我们大家的,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们共同拥有这世界上的所有,你只能在你力所能及的那个范围里拥有属于你的那一小片天,找到你能得到的东西。那么,什么是你的力所能及呢?也许说天注定不准确,但是起码在很大的程度上,你的出身以及你会撞上什么样的机遇是不能为你自己所决定的。于是,就有那么一些人,一生一世也不会走出生他养他的土地,与城市的高楼大厦无缘。林昊却是一个幸运之子,走出了黄土窝窝,进了大城市,上了大学。
  小南理解他。林昊进到北方大学,犹如进到了一个花一样的世界里,这先是令他眼花缭乱,随后他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命运而欣喜若狂了,最后则潜心于书的海洋之中,辛辛苦苦地做起学问,勤勤恳恳地做起人来。
  学生们主要来自大西北地区的各行各业,统统称作工农兵,穿着深蓝色、铁灰色、草绿色的色彩单调而浓重的服装,在工宣队的领导下斗、批、改地读书。然而,可以说在任何时候,人们还是崇尚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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