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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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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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留心地倾听着,没有介入谈话,但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大吃一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迅速下定决心。
  “可以用一用你的马吗,汉斯?”我问。
  “当然可以;你想上哪儿去?”
  “进城。”
  格蕾持走到了我紧跟前。
  “怎么,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吗,阿尔弗雷德?”
  “不,格蕾特!”
  “喏,代我问候燕妮,或者,把她给咱们领回来更好些!”
  我什么也没再讲,只是立即跃上马鞍,一个钟头以后就到了城里,到了燕妮的父亲的新居所在的那条街上。这条街我很熟悉,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的宅子,在几次拉铃以后,漂亮的宅门开了。一个老妇人走出来,我向她打听燕妮小姐,她干巴巴地回答:
  “小姐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我重复道。可能是我在听到这个回答时露出了惊愕之色吧,老太太于是反问我叫什么名字。当她得知我是谁和从何处来以后,更是不耐烦地加了一句:
  “您怎么还来问我?小姐不是第二天就回你们那儿去了吗?”
  我不再理睬老太太,迅速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到了码头上。夕阳已经西下,港口外的泊船处让晚霞给撒上了一片紫红色的光。前几天那艘双桅帆船曾停在这儿,眼下已经没有一点儿踪影。我设法和闲立在周围的工人们攀谈,从他们口里打听出船和船主的名宇,知道三天前船已出海走了。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只是把船主的下榻处告诉了我。我立即去那地方,在那儿了解到,有一位黑头发的年轻漂亮的太太也上了船。接着我又赶到船主的账房间,在那儿偶然地碰上了他的老会计;可他也帮不了我更多的忙,因为旅客的事完全归船长管。
  我回到旅馆,让人备好马。黑马急速地奔驰在回家的路上,超过了我哥哥可能允许的限度。夜色已浓,天空中彤云密布,夜风在黑暗中呼呼地从我身边刮过,我的思绪也如风驰云涌。就像一片幻影一样,我在眼前时时看见那艘载着她远去的帆船,这么一丁点儿,在茫茫的大海上飘飘摇摇,周围是黑沉沉的夜,下边是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终于,从面前的树影中闪射出了庄园的灯光。
  我发现家里人人都伤心难过,惊惶不安。原来燕妮来了封信,从“伊莉莎白”号双桅帆船上发出的。她走了,到大洋彼岸她母亲身边去了;如她曾经对我讲过的,她在信里也写道,她是为了去完成一桩神圣的义务。她以最诚挚、最甜蜜的话语,请求大伙儿原谅她。信里没提到我的名字,但我早已暗中得到了她的问候。她也没有提到她的父亲。
  第二天,我和哥哥又一块儿进城去,但只是为了使自己确信,已经没法再赶上“伊莉莎白”号。
  我没跟哥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皮尔蒙特。到那儿不多会儿,我就站在燕妮的父亲面前,向他报告了她女儿出逃的消息。我原想象会看见老头子在我的面前厥倒;谁知从他的眼里却并未流露出悲痛,而是闪电般地射出来勃然大怒的火焰。他放在桌子上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青筋毕现,嘴里同时一选连声地咒骂着自己的女儿。
  “让她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好啦!”他吼叫道。“这个残种是好不了的;真该死,我竟有过妄想!”
  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不吭声了,坐下去,把脑袋理在手里,自言自语似地又说了起来:
  “我这是讲些什么哟!她是我的亲骨肉,还有我的罪孽。孩子有什么错!她想要找自己的母亲。”说着,他伸出双臂,眼睛呆视前方,大声喊叫道:“啊,燕妮,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我害得你好苦!”他像是忘记了我在面前;找呢,也不去打扰他。“我们都是人啊,”他接着说,“你应该原谅我才是;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讲,结果我们就各走各的路。”
  这当口,我大起胆子使他注意到我,告诉他,我和燕妮已经相爱。一听这话,精神颓丧的老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恳求我替他把他孩子找回来。
  还有什么好多讲呢!第二天我便又登上旅程;不过行前他给了我一封信,在当天夜里写给他女儿的。而且请相信我,这次不再是一纸收据;愤怒和温情,怨恨和宽容,跟我与他坐在一起的那个长夜里从他口中交替吐露出来的一样,现在在这封信里全有。
  余下的情况阿尔弗雷德结束他的故事说你已经知道了。眼下我就站在这儿,带着她父亲的许诺和全权委托,一等起铺的钟一响,就出发去作迎接自己的未婚妻的航行。
  我和阿尔弗雷德在一块儿又呆了约奖一个钟头;随后塔楼上钟敲三点,搬运夫便来把他的行李送到了下边的码头上。
  我送我的年轻朋友上船。夜里的空气凉飕飕的;强劲的东风激荡着海水,把小艇在栈桥上摔打得砰砰直响。阿尔弗雷德跨上船帮,将手伸给了我。
  “不是吗,阿尔弗雷德,”我用说笑来掩饰临别的伤感,说,“要么和燕妮一道,要么水不回来?”
  “不,不!”他大声回答,这时小艇已经向黑夜驶去。“和燕妮一道,可一定回来!”
  那一夜以后已过了半年多,我仍然没有到城外的庄园里去。眼下,正当五月的熏风开始吹送进我敞开的窗户中来时,人家又对我发出了新的邀请;这次我不打算再让主人失望。在我面前躺着两封信,都是从圣克洛克斯岛的克里斯蒂安市发出的;其中燕妮写给阿尔弗雷德那封,由于收信人不在,由他的嫂子代拆了。信里写道:
  “我找到了我的母亲,没有费多少力气,因为她在港口附近开着一家大客栈。她还很漂亮,精力也挺旺盛;可在她的脸上,虽然它的轮廓我还认识,我却已找不到多年来渴望一见的那些种情。我必须告诉你一切,阿尔弗雷德;情况与我想象的完全两样。我害怕这个女人;一想起在第一天吃午饭时她把我她的女地介绍给一大帮男人的情景,我身上就不寒而栗。介绍完了,她又操着一种所有通用语言混合起来的杂拌儿语言,大声地、得意地吹嘘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这一切,都在暗中咬噬着我的心,为我所讳莫如深。旅客和食客多半为有色人;而其中一个有钱的混血儿,看来又居于左右全局的地位;他对我母亲的那个亲热劲儿,叫我的脸上直发烧。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像狗一般龇牙咧嘴的人,阿尔弗雷德,要求我嫁给他,而且我母亲自己也逼我这样做,一会儿用几乎把我憋死的狂热的亲吻和抚爱,一会儿又在大庭广众中声嘶力竭地对我进行斥骂和威胁。我常常禁不住望着这个女人的脸发呆,像是神经已经错乱;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副面具,必须扯下它,才能看见那张童年时曾俯视过我的美丽南脸;仿佛在扯下面具以后,我也将重新听到那曾经伴我入睡的像蜜蜂的嗡营一般甜美的声音。啊,这儿围绕着我的一切真是可怕!一清早,由于我的卧室朝着码头一面,黑种工人和搬运夫的吆喝声便吵醒了我。你们在那边的人不了解这种声音;它像降叫,像咆哮;听见它,我就浑身哆嗦,只好把头理在枕头里;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自己就是他们的同类,身上流着与他们一样的血液,那血统关系就像一根链条,从他们身上一环一环地通到我身上。我父亲是对的;可是……我一正视面前的深渊,我就头晕目眩。我渴望投进你的怀抱;快来救救我啊,阿尔弗雷德,快来吧!”
  救星离得已经不远;另一封信是阿尔弗雷德写给他嫂子的,发出的日期只晚几天。他踏上旅途时的乐观信念,也帮助他在大洋彼岸取得了胜利。
  “还在船上,”他写道“人家就告诉了我燕妮的母亲的住处。在我进屋时,到门厅里来迎着我的第一个人正是燕妮自己;她高兴地叫着,投进了我的怀抱。自此以后,我也对她母亲有了足够的认识;她是个丰腴的女人,仍然漂漂亮亮的,穿着一身赛章作响的花绸裙忙来忙去,操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言,不管是对客人还是对仆佣,时而柔声细气,时而嘶声狂叫。谈起燕妮的父亲,她仍怀着感激和尊敬,称他是那位‘好心的绅士’,由于他的慷慨大方,她才过上了今天的舒服日子。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离开自己生长的岛子,更别提去跟自己女儿那高贵的父亲结婚。她在这儿适得其所,舒服自在;而燕妮呢,必定是大失所望,她挣断了与旧大陆的一切联系,梦想来解除自己母亲的苦难,然而却没找到这样的苦难,只找到了一群低下的人,在这群人中是不会有那种高贵的苦难的。尽管如此,女儿的到来却使这快活的女人冒出望外;她经常当着我的面,以一种狂暴的,我想说是原始的热情,对她的女儿百般爱抚。由于她想拿女儿去客人面前炫耀,就不断变着法儿打扮她;燕妮为了不穿母亲替她挑选的那些火红刺眼的衣服,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仅如此,她还为燕妮在店里的客人中挑选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做丈夫;在这个人身上,我感到他还激荡着够多的此地那种罪恶的血液;而且她已经认真着手准备,为了促成其事。就在这时我插了进来;那位‘好心的绅士’的意志和权威使一切问题都再容易不过地得到了解决。
  “我清楚地体会到,燕妮在迎接我时发出的不只是一声欣喜的叫喊,而是一声得救的欢呼。这样也好,她是得先体验一下,因为像眼下这样,她才能真正属于我;只有她不再回首过去,不再怀念过去的家,才能嫁给一个男子,让这个男子骄傲而幸福地和她一起建立起一个新的家庭,看着他的后代子孙从她的怀中诞生、繁衍。须知,我是在我们结婚的当天给你写这封信的啊。
  “在结婚的宴席上,殷勤而好动的老板娘穿着闪闪发光的绿绸裙,往来穿梭地周旋在她的老主顾中间,为自己有一个漂亮迷人的女儿而无比骄傲,为她的女婿我不能否认也感到骄傲;她同时操着三种语言,用一些叫你无法相信的措词,为新人一次次祝酒,这一切的一切,你们要能看见就好啦!我们希望一开春就来你们那里。而你,格蕾特,以你对我们的友情,想必不会心生嫉妒,如果我私下告诉你,燕妮她刚才悄悄对我讲:‘喏,阿尔弗雷德,帮助我,让我回到父亲那儿去吧!”
  这两封信是附在汉斯夫妇的邀请信后边的、“您来吧,”格蕾特用女性的秀丽笔迹写道“燕妮的父亲已在这儿;阿尔弗雷德的父母今天就到;甚至约瑟芬姑妈也会光临,虽说她对于一个在小时候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糟踏英国缝衣针的姑娘,不时地还会表示一些疑虑。我们已从自己的冬居迁回到明朗的花厅中。透过两扇大开的厅门,从草地上飘来五月百合的芬香;在对面的林苑中,立着维纳斯的水池业已让紫罗兰镶上了蓝边。”
  紧跟着是我朋友汉斯的有力的笔迹:“双桅帆船‘伊莉莎白’号上个礼拜天已经驶过里斯本,燕妮和阿尔弗雷德就在船上,过不几天他们便会抵达此间;因为已经刮起的顺风,将把他俩和他俩的幸福一块儿带到我们身边。”


05燕语①
  那只是一座外貌平庸的小城,我的故乡。它坐落在一片树木不生的海滨平原上,房屋古老而且幽暗。尽管如此,我却始终认为它是一个惬意的地方,而且有两种在人们看来是神圣的鸟儿,显然也和我的想法一样。夏日云淡天高,城市上空总盘旋着一只只鹳鸟②,它们在下面的屋脊上,筑起了自己的窝;四月南风初拂,燕子必定也随着飞回城里,邻居们便相互传告:它们又回来了,它们又回来了。眼下正好是燕子归巢季节。在我窗前的花园中,绽放出了头几朵紫罗兰;在那对面的园篱上,已经停着一只燕子,又在呢哺着,唱着它们那支古老的歌:
  当我告别的时候,当我告别的时候③;
  越听这支歌,我就越想念一位久已不在人间的女子,对于她,我永远怀着感激之情,为了我少年时代度过的一些美好时光。
  我在想象中沿着长街走去,一直到了城边上的圣乔治养老院。和德国北部多数稍微像个样子的城市一样,我们城里也是有所养老院的。它现在的那幢房子,是十六世纪时我们的一位公爵所造;后来在急公好义的市民们的资助下,渐渐发展成一所有相当财力的慈善机关,它为那些一生他经忧患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颇为舒适的栖身之地,使他们在获得永久的安息之前,能过一些宁静的日子。养老院的一边毗连着圣乔治公墓,当年最初一批宗教改革家就曾在这公墓高大的菩提树下面过道;另一边则是一座院子,以及一个与院子紧挨着的小小花园。小时候,我常看见修女们到园中采摘礼拜日做弥撒用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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