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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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脸-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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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中国教育会,并与蔡元培、邹容等民初风云人物相识不妨视作是文学家柳亚子向政治家柳亚子所迈出的第一步。当时年方十七,自称维新人士的柳表面上似乎有意将自己打扮成一位革命狂人,口袋里藏着拟上清帝光绪的万言书和用肥皂自制炸弹的秘方,言词激烈;行迹乖张,私下里却一心打算在沪上的时新女校内觅到一位才貌双全的天足女生为偶。虽说当年秋天他最终还是迫于母命与同乡郑佩宜女士订婚,但据南社旧人郑逸梅先生晚年回忆,那几年柳在上海确实跟一个叫史冰鉴的松江女子有过一番感情上的非凡经历。如果对他的著作加以细心阅读,甚至会发现在柳写给某相好朋友的信中,自己也曾公然坦承“我生命史中最热烈的一段,就是在闸北的情形”。文中闸北为当时上海爱国女校校址所在地,柳的表姐兼生平知己,后来在南京殉难的才女张秋石曾求学其中,而史为张的闺中女友。“张娘妩媚史娘憨,复壁摇赐永夜谈。白练青溪厄阳九,朱栏红药护春三”,保存在《磨剑室诗集》内的这惟一的艳体,依稀可辨认出当时的旖旎风光。当然,在正式出版的柳身后的各种传记中,这样的情史你肯定是读不到的。同时,这一事件似乎也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印象:尽管柳的倔强与倨傲一向为世称道,但在外力的强大作用下,有时似乎也会委曲求全,作出某种程度的妥协与让步。如果我们将这次婚事上的屈服与多年后与毛泽东在北京的冲突结合起来观察,虽然性质全然有别,但其中某些性格特征与情感上的相似之处相信还是不难找到的。    
    从上海回来到南社成立前的五年间.刚投身政治,以双料革命家自命的青年柳亚子却是以丈夫和业余作者的身份在家乡黎里度过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参与撰稿的《苏报》因言论过激被突然查封,以及他的师长兼朋友章太炎、邹容等的因此事先后被捕入狱。加上其时中国教育会与柳就学的爱国学社又不甘寂寞地闹起了内讧。暂回家中避避风头,静观事态变化,于是也就成为当时情况下不得已的选择。其间数度往返苏、沪之间,广交同志朋友,撰写报刊专栏,搜罗乡邦文献,参加各类名目新奇的组织,甚至兴致勃勃拜职业革命家陶成章为师学习催眠术。头脑狂热,兴趣广泛,作为这方面的高潮,是曾于一个初秋的下午由人领着去泊在黄浦江边的一条外轮上,拜见了秘密回国的流亡革命党人孙中山先生。尽管事后找不到有关此事的任何纪录,但我们仍然有理由相信这次会见肯定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今天参观黎里柳亚子纪念馆的心思缜密的游客,想必仍然可以在磨剑室的案头发现那尊小小的孙的半身铜像。如果你向讲解员打听它的历史,我想她也许很乐意告诉你,自一九0六年秋天柳初次拜谒孙回来以后,这尊铜像就一直被置放在他的案前。    
    孙当然不是柳惟一崇拜的政治偶象。这个长期闭塞乡间的少年秀才当时犹如一个扑在万花筒的圆孔边留恋忘返的孩子。新时代的画卷在他视线里神奇地展开,挟带着风雷与漫天飞舞的霞光。从卢梭、王尔德、保罗,到马克思和列宁,还有国人中的梁启超和自称“革命军中马前卒”的邹容,以及后来的斯大林和毛泽东,似乎都在柳个人的政治星空中先后闪耀并焕发持久的色彩斑斓的辉芒。他对古代的卓越人物如严子陵、王粲、贾谊等也一直怀有由衷的敬意。尽管如此,如果谁为柳的虔诚与谦逊感动,那他显然将被证明过于天真。从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实来看,一生自命不凡,心雄万夫的柳当时差不多是以一种引为同类,惺惺相惜的态度来接受这些非凡人物的。全国柳亚子研究会的印学专家们或许还乐于从他们的专业角度举证:在柳身后遗下的满满两抽屉印石图章中,随手捡拾几枚就能找出像“亚洲卢梭”“列宁私淑弟子”“佯狂屈正则(原)”“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泽东”“前身祢正平后身王尔德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这样狂言无羁,自高自大的例子。正是后者的大言煌煌甚至在柳身后还为人衔恨以至风波陡起,并将一顶老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戴上他的精神躯体一一这就是一九六六年震惊中国政界的反动印章案。所幸其时长眠地下的柳亚子已看不到听不到这一切了,不然其间的风风雨雨,想来绝非牢骚二字可以了得。    
    


第四部分柳亚子的牢骚(2)

    分湖位于黎里镇的西面,在柳十二岁随父迁往镇上的周寿恩堂暂居以前,他们全家一直居住在湖边大胜村东头的那幢祖传老宅里。一棵高大茂盛的百年古槐亭亭如盖,作为这座景物秀美、民风淳朴的水乡小村最显著的标志。在柳亚子的个人词典里,也许门前后来曾被他比作严子陵富春江的分湖,无论从内涵与外延上来看都应该是相当复杂的概念。比如说,既是特定的地理名称,又是家乡文化的缩影与象征,在政治上又时常被用来形容某种与仕途腾达对立的人生状态。甚至还可干脆看作是文坛上大大有名的柳牌牢骚的别称和具象物。一生中至少有两次当我们素怀经国济世大志的诗人在遇到政治上的重大挫折时,扬言隐居分湖便作为某种精神要胁或向对方开列谈判条件出现在他笔下。民国元年他应邀出任南京国民政府总理孙中山的私人秘书,因孙未能赏识他自矜的政治才具,未满三天便拂袖而去。而所留下纪事诗中就曾明确表示了“不如归去分湖好,烟水能容一钓舟”这样的意思。另一次是在一九四九年初春的北京,满心打算羽扇纶巾辅助共产党坐天下的柳因仅被授于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的闲职,当即上书毛泽东表示不满,并声称“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事后看来其政治目光同样也相当近视的柳当时俨然视毛为自己的学生兼密友,他似乎又将他一向得心应手的对付孙中山蒋介石的那套玩法拿了出来,结果却被证明犯下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还是在加入中国教育会后,闲居家中读书写作,醉心革命的青年时期,柳后来言词激烈,思想极端的性格缺陷事实上早已经显露端倪,并多次在他人身上牛刀小试。当时他好像特别热衷与他的朋友们谈论暴力问题和各种舶来主义。结结巴巴的嗓音犹如节日鞭炮炸响在分湖深秋或初春的夜晚。四肢短小,精干的躯体却像黎明和火焰的中心,给尚淫浸在漫漫长夜中的二十世纪初的江南小镇带来最初的曙色。是的,柳亚子的思想激情以及口没遮拦的言词风格确实具有某种与火焰相同的内涵与形体,这一点不仅为他的朋友,甚至为他的敌人所乐于承认。然而,由于他的理智无法为他在身体内部安装一个必要的控制枢纽,这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给别人送去温暖与热情的同时,有时也会因火势过猛从而产生不必要的伤害。例如南社同人汪旭初就曾记有一段他与柳令人啼笑皆非的交往始末:“(柳)性率直无城府,喜怒毁誉,皆由中发。初每以卧龙(诸葛亮)况余,及论事不合,则于报端著文诋余:‘卿本佳人,何苦作贼?”’。相比于对汪的先誉后毁,诗人、古文名家林庚白的遭遇似乎更为不幸。“林庚白参加南社,常到亚子寓所谈天。一日,论诗不合,争闹起来,亚子大发脾气,举起一棒,向庚白掷去,庚白逃,亚子追,环走室中。亚子高度近视,行动不便,大声叫骂。他的夫人郑佩宜听到了,阻挡了亚子,庚白才得溜走。”(郑逸梅《我所知道的柳亚子》)    
    成功地参与组织、筹建南社,并出任首任书记是柳亚子一生中第一个重大事件。苏州虎丘张东阳祠内效仿复社前辈风流的那次匆匆聚集,标志着这个貌不惊人的乡村秀才从此开始正式在国人的文化和政治视线中亮相。尽管山塘的画舫笙歌与分湖的渔笛野航景色殊异,但由于大部分准备工作始于此地,加上中国文人所独擅的成名后喜欢对家乡景物夸大其辞的惯用手法,因此后者在柳的笔下一直被形容为类似孔明的隆中,严光的富春江,毛泽东的井冈山那样具有传奇色彩的藏龙卧虎之地。包括它普普通通的水源,也不影响柳爱屋及乌地将它说成是“吴越间巨浸”。前不久当我在那里实地踏勘,怀古凭吊,对这一点的印象应该说尤为深刻。当然,同样让人感触良深的也许还有这座位于苏南经济开发区中枢的知名小镇与周围热浪朝天的富裕景象极不相谐的落后与清贫。当晚投宿柳故宅周寿恩堂隔壁那家据说是全镇惟一的旅馆,当我被告知最好的双人间每天只需二十五元一个铺位时,着实吃惊不小。就在那天晚上,在关掉必须用一根牙签才能转换频道的电视机,枕着远处分湖的水色帆影恬然入梦以前,我终于作出了柳的一生就其本质而言只是一位传统文人而绝非政治家这样的武断结论。    
    南社对柳的脱颖而出所起的作用犹如舞台之于演员,这一点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取得共识。清末民初一帮吴中文人偶然兴会所至、诗酒风流的一番即兴表演,竟然始料未及地让他们中间那位热爱表演艺术,且素怀大志的年轻人迅速走红。与此同时,另一出争夺社内领导权的闹剧台上台下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加紧进行之中。有迹象表明,早在首次虎丘雅集前的筹划、准备阶段,柳对未来组织的人事安排似乎就已有了某种大胆的设想。而作为共同发起人的陈去病的谦让与高天梅的临时因故缺席,显得更像是天赐良机或西学概念上的“运命使然”。在推倒帝制前的中国,由于知识阶层一向严于恪守温良恭俭让的古训不敢逾雷池半步,一个不拘形骸,敢于自我炒作的人因此反倒更有可能赢得公众的钦佩与推崇。尽管以政治家的眼光来看,柳当年在权力领域里的一番作为还远称不上是此道高手,但至少有两件事在当时情况下可以说做得相当漂亮。一是借论诗观点不合突然表现出的那场倒地大哭,让同道中人初次领教了他死缠烂打的独门功夫。二是不失时机对自己社内的主要政治对手高天梅别有用心地攻击,会前会后均公开扬言“虎丘雅集有危险的可能,于是天梅杜门避增檄不来了”。事实证明,这些有力措施对当时柳的被成功推上南社的主要领导地位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尽管这么做对曾经作为他政治老师和革命引路人的陈与高来说未免有欠厚道。以至几十年后出版的《南社史料》一书在谈到这一事件时,作者郑逸梅尚为之忿忿不平,并驳斥道:“亚子这句话,未免把天梅说得太胆怯了”。他所持的一个颇令人信服的理由是:当时与会者中的诸贞壮、胡粟长两位均为江苏巡抚旗人瑞方幕中红人,如果说真的要有什么风险与政治压力的话,诸、胡二位又何以会毫无顾忌,欣然赴会?    
    不幸的是,在如愿以偿取得对南社的控制地位后,我们将看到柳并未就此敛手。相反,以一种更大的热情排斥异己,唯我独尊,成为最初几年他除写诗酗酒外最为狂热的一项嗜好。由于当时社刊的文选编辑陈去病与诗选编辑高天梅在社内的威望均高于他,上任不久柳即以校对马虎,编排杂乱等借口将上述两人双双罢免,应该并不让我们感到意外。几年后自觉地位已经巩固,更是极力主张对社内原先颇具民主意味的章程制度进行彻底修改,由分工负责的“三头制改一头制”,并公然宣称:“我觉得南社的编辑事情,老实说,除了我以外,是找不到相当的人来担当的”。“为了南社的前途,我认为用不着避免大权独揽的嫌疑”。这似乎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印象:假如半个世纪后中国地方政府盛行的家长制、一言堂想要寻找门派宗主的话,一九一二年在上海寓园南社第七次雅集上傲慢自矜,口吐狂言的柳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尤为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在当天晚些时候大会进人表决程序时,由于柳的提案为到会的绝大多数代表所断然否认,勃然作怒之余竟当场以退社相胁,并不顾诸多朋友同志劝阻,于次日在上海的各大媒体上公开发表了正式退社的声明。这一事件也许表明,在柳亚子的政治学与行为学中,个人意志永远是第一位的,而所谓的社会、团体、政党、宗派不过仅仅作为它的载体。如果彼此相谐,他的才具和热情将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反之则水火不容,就算不与你兵戈相见,起码也会立刻成为他那著名的大牌牢骚发泄的对象。两年后当以大局为重的南社设法主动与柳妥协时,我们将看到得意非凡的柳开出的条件甚至较原先更为苛刻:社内设主任制,由他担任。编辑、书记、会计等职一律由选举制改为主任委派,必要时甚至可以由主任自己兼任。出乎所有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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