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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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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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也抽。小伙子,有一回我老子用车辕木朝我背上打——就是这么打,我还是长大成人啦。”
  “真是用车辕木打吗?”
  “我说用车辕木,就是用车辕木。喂,胡涂虫!吃奶渣啊,干吗老看我的嘴呀?瞧你,他妈的,勺子把儿都没有啦,大概是折断了吧?混蛋!今儿个把你这个狗崽子抽得还是太轻!”
  吃过午饭以后,决定在舒服的、像葡萄酒一样醉人的春日的艳阳天里打个盹儿。大家都趴在沙土地上,叫太阳晒着脊背,打了一会儿呼噜,然后就又顺着褐色的草原,踏着去年的庄稼茬子,不走大道,一直往前走。他们穿着短上衣、军大衣、粗呢农民上衣和光面短皮袄;有的穿着靴子,有的穿鞋,裤筒掖在白袜筒里,有人脚上什么也没有穿。于粮袋在刺刀上摇晃。
  这些又回连队里来的逃兵简直没有一点威武劲儿,就连在蓝天上叫够了的云雀,都大模大样地落在这半连人经过的附近草地上。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进村没有遇到一个哥萨克。第二天早晨,他扶着小米沙特卡骑上马,叫他赶到顿河边去饮水,自己和娜塔莉亚一同去探望格里沙卡爷爷和岳母。
  卢吉妮奇娜流着眼泪迎接女婿:“葛利申卡,好孩子!自从我们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愿他在天之灵安息——去世以后,我们家就全完啦!……唉,家里谁还能去种地呀?种子堆满了仓,可是没有人去种。我的亲人呀!我们成了孤儿寡母,我们什么用也没有啦,谁都把我们看做陌生人、多余的人!……你看看,我们的家业破败成什么样于啦!什么都无人照管……”
  家业的确是眼看着在破败:牛撞坏、撞倒了牲口院里的篱笆,有些地方,柱子都倒了;板棚子的土墙被春水冲坏,倒塌了;场院的围棚也都没有了,院子没有人打扫;板棚檐下放着一把生了锈的大镰刀,这里还扔着一台破烂的收割机……到处是荒芜、败落的景象。
  “一没有当家人,家业很快就全完啦,”葛利高里巡视了科尔舒诺夫家的院落,无动于衷地想。
  他回到屋里。
  娜塔莉亚正在和母亲喳喳地说什么,一看见葛利高里就不说了,而且献媚地笑起来。
  “葛利沙,妈妈刚才说要求你……你要是能到地里去……也许可以给她们种上几亩呢?”
  “妈妈,你们还要种什么呀?”葛利高里问。“你们家的仓房里的小麦还满满的呢。”
  卢吉妮奇娜双手一拍说:“葛利申卡!那土地就叫它那么闲着啊?要知道我们去世的当家人已经秋耕了三块地啦。”
  “地有什么要紧呢?就让它先那么闲着不行吗?今年要能活下来,咱们就种。”
  “这怎么行啊?土地就这样荒着哪。”
  “等战线从这儿移开,你们再种吧,”葛利高里想试着说服丈母娘。
  但是她却固执己见,甚至有点儿生葛利高里的气了,最后把哆嗦着的嘴唇一噘,说:“哼,如果你没有工夫,或许,你不愿意帮我们的忙……”
  “好啦,别说啦!我明天去给自家种,也给你们种上两俄亩。这就足够你们吃啦……格里沙卡爷爷还活得挺好啊?”
  “那可太感谢啦,恩人哪!”脸上放光的卢吉妮奇娜高兴地说。“我立刻就去告诉格丽帕什卡,叫她送种于去……爷爷吗?上帝一直还不肯接他回去。还活着哪,不过脑子有点儿不大好使啦。整天整夜地光坐在那里念《圣经》。有时候用教堂用语说呀说呀,简直叫人听不懂……你去看看他吧。他在内室里呢。”
  泪珠顺着娜塔莉亚的丰满的脸颊淌下来。
  娜塔莉亚眼泪汪汪地笑着说:“我刚才上他那儿去啦,他说:‘狠心的小丫头呀!怎么你也不来看看我呀?亲爱的,我快死啦……我一定要为你,为我的孙女祷告祷告上帝。我想人土啦,娜塔柳什卡……土地正在召唤我去哪。是时候啦!”
  葛利高里走进内室、浓重的檀香、霉气和腐烂的气味,老年人的肮脏气味刺进了他的鼻孔。格里沙卡爷爷还是穿着那件红翻领土缝着领章的灰军服,坐在卧榻上。肥大的裤子和毛袜子都精心织扑过。从小丫头长成大姑娘的格丽帕什卡照顾爷爷的生活,她非常关心、爱护他,就像从前娜塔莉亚作姑娘的时候那样。
  格里沙卡爷爷把《圣经》放在膝盖上,从镶着长了绿锈的铜框眼镜里看了一眼葛利高里,笑着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服役的人来啦?全腿全胳膊的呀?上帝保佑,你没有叫凶恶的子弹打中吗?好,感谢上帝。坐下吧。”
  “你的身体可好啊,老爷子?”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身体健康吗?”
  “怪人!真是个怪人!我这把年纪啦,还说什么健康呀?要知道我已经快一百岁啦。是的,活了快一百岁啦……自己都不觉得。仿佛昨天我还是个留着红额发的壮实小伙子。可是今天我一醒过来——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生命就像夏天的闪电,一闪就没有啦……我的身子已经没有劲儿啦。棺材已经在仓房里放了多少年了,可是上帝,看来早已把我忘啦。我这个罪人已经多次祈祷:‘主啊,你转过脸,用慈爱的目光看看你的奴仆格里戈里①吧!我想人土,土地也在召唤我……”
  “老爷子,你还能活很久哩;看你满嘴的牙。”
  “啊?”
  “你的牙还很多哪!”
  “牙?你这个傻瓜!”格里沙卡爷爷怒冲冲地说。“要知道,如果灵魂要离开你的肉皮囊的时候,用牙也咬不住它呀……你还在打仗吗,荒唐鬼?”
  “还在打哪。”
  “我们家的米秋什卡也走啦,你瞧吧,他太性急——要大吃苦头”
  “一定要吃苦头。”
  “说的就是。可是你们为什么打仗呢?你们自个儿也不明白!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意旨在行事。我们家的米伦为什么送了命?就是因为他反对上帝,煽动老百姓造反,里对政权。不论是什么政权,就连反对基督的政权,都是上帝的意旨,都是上帝赐给的。那时候我就对他说:‘米伦!你不要煽动哥萨克造反,不要煽动他们去反对政权,别造孽!”可是他却对我说:’不,爸爸,我受不了!要暴动,要把这个政权消灭,因为它要把咱们逼去沿街乞讨。咱们从前过的是体面日子,现在却要变成叫化子啦。‘他忍受不了啦。爱动刀动枪的人,必将死于刀下。这是一定的。葛利什卡,别人都说好像你当了大将军啦,在指挥一个师的人马哪。是真的还是胡说?“
  “真的。”
  “是指挥一个师吗?”
  “没有错儿,是指挥一个师。”
  “那么你的肩章在哪儿呀?”
  “我们已经取消肩章啦。”
  “唉,你这个胡涂虫!取消了肩章!那你还成其什么将军呀!可怜虫!从前的将军——你看看他们就觉得舒服:吃得胖胖的,大肚子鼓得高高的,八面威风!可是现在,你看你……简直是,呸——简直叫人恶心!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肮脏的军大衣,沾满污泥,既没有挂勋章,胸前也没有挂白绶带。大概,只有满衣裳缝的虱子。”
  葛利高里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格里沙卡爷爷激动地继续说:“你别笑,坏东西!你领着人去送死,鼓动他们去反对政权你要造大孽,用不着在这儿呲牙!啊?……哼,就是这么回事。后正他们要把你们消灭,还要把我们捎带上、上帝——他会把自己的道路指给你们的;难道《圣经》上这一段不正是说的咱们这个混乱的年月吗?你听着,现在我来念一段先知耶利米的预言给你听听……”
  老头子用焦黄的手指头翻着《圣经》发黄的页于,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地念起来:“你们要在万国中传扬报告,坚立大旗。要报告,不可隐瞒,说,巴比伦被攻取,被勒蒙羞、米罗达惊慌。巴比伦的神像都蒙羞,他的偶像都惊惶。因有一国从北方上来攻击他,使他的地荒凉,无人居住,连人带牲畜,都逃走了。……‘〕明白了吗,葛利什卡?现在他们从北方来,向你们这些巴比伦人进攻啦。你再听下去:’耶和华说,当那日子,那时候,以色列人要和犹太人同来,随走随哭,寻求耶和华他们的神。……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们走差路,使他们转到山上,他们从大山走到小山……‘”
  “这是说的什么?什么意思?”对教会斯拉夫语不甚了了的葛利高里问。
  “混账东西,这是说你们这些造反的家伙被赶得在山里乱窜。说你们这些家伙不配当哥萨克的领导人,而且你们自己比迷途的羊还胡涂,不明白自己是在于些什么……你再听下去:‘……竞忘了安歇之处。凡遇见他们的,就把他们吞灭……’这也说得对极啦!虱于不是正在吞灭你们吗!”
  “对虱子简直是毫无办法,”葛利高里承认说。
  “这就越说越对啦。你再听下去:‘敌人说,我们没有罪,因他们得罪那作公义居所的耶和华,就是他们列祖所仰望的耶和华。我民哪,你们要从巴比伦中逃走,从迦勒底人之地出去。要像羊群前面走的公山羊一因我必激动联合的大国,从北方上来攻击巴比伦。他们要摆阵攻击他,他必从那里被攻取。他们的箭,好像善射之勇士的箭,一支也不徒然返回。迦勒底必成为掠物。凡掳掠他的都必心满意足,这是耶和华说的。抢夺我产业的啊,你们因欢喜快乐……’”
  “格里戈里爷爷!你最好还是用俄语讲给我听吧,不然我什么也听不明白,”葛利高里打断他的朗读,请求说;但是老头子咂了咂嘴唇,用无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马上就完啦,你听着吧:‘……且像端谷撒欢的母牛犊.又像发嘶声的壮马你们的母巴比伦就极其抱愧,生你们的必然蒙羞;他要列在诸国之未,成为旷野、旱地、沙漠。因耶和华的忿怒,必无人居住,要全然荒凉,凡经过巴比伦的,要受惊骇,又因他所遭的灾殃嗤笑。’”
  “这是什么意思呀?”葛利高里感到一阵轻微的愤恨,问格里沙卡爷爷没有回答,合上《圣经》,躺到卧榻上。
  “人们从来就是这样生活的,”葛利高里从内室往外走着,想,“年轻的时候瞎折腾,喝伏特加,干些别的什么坏事儿,可是一到年老了,越是年轻的时候折腾得厉害的人,就越要拿上帝作护身符,格里沙卡爷爷也是这号人物。他的牙齿像狼牙一样。据说,他年轻的时候,一服役回来,全村的娘儿们都被他闹得不得安宁,不管是胖的,还是瘦的——全都不放过。可是,这会儿呢……哼,我要是能活到老的话,我才不去念这讨厌的玩意儿呢!我是不喜欢《圣经》的人。”
  葛利高里从岳母家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回味着和格里沙卡爷爷说的那些话,琢磨着《圣经》上那些神乎其神、莫名其妙的“预言”。娜塔莉亚也一声不响地走着。葛利高里这次回来,她对待丈夫的态度异常严肃,——看来,葛利高里在卡尔金斯克镇各村寻花问柳的事儿也传到她耳朵里了。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给丈夫铺好内室的床,自己却蒙上一件皮袄,睡在大箱子上。但是她并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什么也没有问。葛利高里也一夜没有吭声,认为最好暂时不去问他们之间关系显得特别冷淡的原因……
  他们在空无人迹的街上默默地走着,彼此好像从未感到这样隔膜过。从南方吹来温暖和煦的风,西天上堆满春天浓重的白云。白云像砂糖一样在泛着蓝光的峰巅盘旋。飘移,变换着样子,垒砌在顿河沿岸已经返青的山脊上。响起了第一声春雷,村子里到处飘溢着令人愉快的、生机勃勃的,已经放开的树木芽苞的芳香和解冻的大地新鲜的黑土气息。白花花的波浪在顿河蓝色的河面上奔腾,从一卜游吹来的风送来湿润的、令人振奋的潮气、腐烂的树叶和潮湿的树木的刺鼻气味。山坡上秋耕的份地像块黑色的。毛茸茸的补钉在冒着热气,升起一股蜃气,在顿河沿岸的山峰上飘动,云雀在大道上空令人心醉地歌唱,金花鼠轻声地吱吱叫着跑过大道一在整个这个充满了生机和伟大创造力的世界的上空,——闪耀着高高在上的、骄傲的太阳。
  村子中间有座搭在沟谷上的桥,春天的山水发出欢腾的、孩子般的笑声还在向顿河奔流;娜塔莉亚在桥边停下来。她弯下腰,装作要系系鞋带,实际上却是为了不让葛利高里看见她的脸,问:“为什么你一声也不吭呀?”
  “有什么可跟你说的呢?”
  “可说的多得很……最好说说在卡尔金斯克怎么饮酒行乐,怎么跟女……瞎搞的事儿……”
  “你已经知道了?”葛利高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搀杂的叶子烟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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