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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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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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走。到五十年后的今日再反之,吾人固知,社会主义,尤其毛派社会主义,实为一大空中楼阁的乌托邦也。但是,朋友,不是五十年前呢。那时的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包括国共两党的全部党员,很少不是所谓「社会主义者」。二战之后,我辈中国人的最高理想便是:政治自由、经济平等。在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初,中共虽杀人如麻,但是治乱国用重典,一时居然也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境界。加以物价稳定,社会平安,虽粗茶淡饭的清教徒生活,人民也甘之如饴矣。

  因此这三五年的太平盛世,时至今日,仍有历尽沧桑的若干父老缅怀不置也。当年海内外绝大多数人民,对北京人民政府,也都抱有最高的幻想。认为自此海晏河清,中华民族百年苦难,总算是出头了。

  笔者这一辈的过来人,亲身体验者,那时都还是最爱国的理想青年也。我们所最为入迷的口号便是:「军队国家化,政治民主化,经济社会化。」呜呼,一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谁知这三大理想,都是一场空哉?言之可叹。

  承继问题仍是政治死结

  今日痛定思痛,从巫山之巅,俯瞰三峡,才豁然有悟。原来毛泽东时代究竟还是帝制尾声,去古未远。中国古帝王专制(尤其是开国时期),政治上最大死结,便是帝位继承问题,今日叫接班问题。让我们翻翻中国通史。且看从秦二世矫诏杀扶苏开始,到汉初的诸吕纂刘,初唐的「玄午门之变」,北宋太宗赵匡义逼死太子,明初朱元璋尽杀功臣为建文太孙接班铺路,最后还是免不了一个「靖难之变」。清康熙为中国历朝最可敬的圣主明君也。临死病危时,诸子争位,他自己是否是自然死亡,史有疑团也。纵在民国时代,袁世凯的金匮石室,贻笑至今。孙中山身后汪氏纂胡,蒋氏纂汪,都是影响深远的政治波涛。蒋中正传子,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迨毛公打平天下,粗安未及半旬,接班问题之日趋严重,已远迈前朝。其后骨牌效应,毛死未已。毛公生前为贤妻接班铺路杀人,是何等骄狂?他怎知一朝瞑目,尸骨未寒,「武则天」就被活捉去者?时至今日,对接班问题,吾人仍未见江公有何善策也。一句空言:「培养第四梯队接班人」,说得何等轻松。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今日史学博士生,执简以待之可也。朋友,您认为台湾今日民主了。李总统的接班人,将依法产生,太平无事了。且看李公今日已方寸大乱矣。其情况之复杂,恐亦非吾辈书生所能空论也。虽然它的局格,只限于一个小岛,接班之争与大陆相比,只是个茶壶风波而已。总之,在我们这个转型未成的人治国家里,接班制是众乱之源,接班搞不好,则一切免谈。毛治中国二十八年的众乱之源的,契机即在此。

  现在再让我们回头看看,人民中国建国初年,便隐然发生的接班问题:上节已言之,开国五年,毛已作了一任华盛顿。一九五四年宪法颁布,毛又依法连选连任,当选了第二任国家元首,任期直至一九五九年为止。本来嘛,作国家元首两任十年,原不算短。殊不知在人治中国的国家元首,尤其是开国之君,都是从马上得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踩着一条血路爬上层楼,数十年白刀进,红刀出,尔虞我诈,仇雠盈野。为本身和家庭安全计,他纵想引退,也是退不得的。何况生就独裁胚子,都是终身职的职业革命家,岂可半途而废。如部下的从龙之士,硬要逼宫造反,则犹要不惜一切,卫冕护权到底,绝不罢休。老实说,这一特质是世界上所有独裁政权皆然,中国并不是个例外也。但是无巧不成书,毛公的第二任元首之职,未及中途,国内和国际情势都发生了剧变,迫使毛氏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数,以图自保,人民中国也就随之大乱了。

  莫斯科鞭史,北京城抑毛

  原来,毛公的第二任还未开始,苏联政局就已经发生了翻天的变化──大独裁者,全世界第一号共产党领袖斯大林,于一九五三年突然病死。论国际共产运动的资历,毛泽东水涨船高,此时理应递升接替斯大林为第一号领袖了。谁知事有不然,苏联在史氏死后,几经权力斗争,终由赫鲁晓夫,取得了政权。赫氏为一有手腕的修正主义者,在史氏专政之下,久遭折磨。如今一旦当政,不特一反斯大林之所为,并于一九五六年二月,在苏共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对史氏公开「鞭尸」。他认为斯大林三十余年的个人独裁,实在是当今苏联内政外交、政治经济落后的百病之源。他坚持把斯大林所有的政策,都加以逆转;说做就做,斯大林留在莫斯科红场、列宁墓里的遗尸,很快的也就失踪了。苏联人民受史魔之苦久矣。经赫氏登高一呼,全国人心大快,洋溢着一片「鞭史」(当时西方所谓De…Stalinization)之声。「党内民主」的口号,被叫得震天价响。十余年来美苏之间的冷战,也随之迅速解冻。

  苏联这一突变不打紧,一向以「老大哥」的行为马首是瞻的北京政坛,就随之震动了。再者,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吧,中共的八全大会,也竟预定与苏共二十大同年举行。上节已言之,中共自七大以后,毛泽东已亦步亦趋的走向斯大林的独裁之路。这一下斯大林在苏共二十大中,忽然从圣人导师变成坏事做尽的恶魔了;中共在他的八全大会中,将如何处置毛泽东呢?毛又何以自处呢?

  首先,中共党内一般毛派高干,本来就是和以陈绍禹(王明)为首、以斯大林为靠山的国际派,针锋相对的。斯大林一死,国际派已全部靠边站(王明于中共八大当选为最后一名中委之后,即潜往苏联定居,终于老死俄京),毛派干部包括毛泽东自己在内,对史早就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可是此次赫鲁晓夫鞭史,情况就复杂了。北京多数中央领导,包括刘少奇、周恩来、彭德怀和邓小平等人,显然都有意与苏共步调一致,来搞党内民主,反对个人独裁。可是毛泽东这个传统的反史派土共首领,这时却摇身一变,变成斯大林幽灵唯一的魔鬼辩护士了。在中共高级干部一致附和鞭史声中,毛则力排众议,坚持评论斯大林的历史功过,应该是三七开:斯大林「功大于过」。

  朋友相信吗,中共在八全大会中对斯大林被鞭尸的反应,其后竟变成人民中国,和中国共产党本身,接着发生的二十年不停的动乱,尤其是文革的十年浩劫底众乱之源啊。

  八全大会和新党章

  中共的八全大会是在一九五六年九月十五日在北京开幕的。长话短说,大会中最重要一件议案,便是「修改党章」,这个「新党章」和七大通过的旧党章,最大的区别,便是把原有的「毛泽东思想」(见上节)给划掉了。这一划不打紧,便把毛主席从琼楼最上层,降级,降到基层,和其它工农兵党员没有两样了。

  上节已言之,朋友,搞咱们中国的官僚政治,尤其是最高领袖,只能升,不能降也。更上一层楼,您可以去见上帝,像袁世凯;或晋升为太上皇,像邓小平,您不能真的「退居二线」,像五六十年代之间的毛泽东,或二三四十年代,三度「下野」的蒋介石。纵使是二级领袖,像五十年代被政敌赶出台湾的、「蒋家天下,陈家党」中的陈立夫。立夫先生在美国新泽西州开鸡场时,或问陈夫人何以选此行道,夫人喟然叹曰:「鸡脸比人脸好看啊。」毛主席在「退居二线」期中,王光美以第一夫人身分出访印度尼西亚,大跳其探戈,不是也把随老头退居二线,舞艺比王夫人更强的江青,脸都气扁了?文革中,刘主席失踪了,第一夫人王光美被判死刑,岂非探戈夺命哉?真是官高位险,「二线」岂可久居?

  关于这点怨叹,朋友,我们不能专怪我们的失势英雄,和他们底娘子们呢?我们也要看看我们那些见风转舵的,无耻政客和高级知识分子;我们也要看看我们那久染于官僚「酱缸」中的社会大众。文革中在全国最高学府的清华大学上演那幕「活捉王光美」的闹剧,还不是清华大学中那批高知师生,观风转舵导演的?可耻吧。

  读史者阅人多矣。在中国传统里搞政治,一到琼楼最上层,就得干到死为止,绝不能退休。曹操不也说过,他如自动退休,「欲为长城公,岂可得乎」?纵在毛后的人民中国,若不见华国锋、胡耀邦、赵紫阳三位灰溜溜的下场。这不是他底接班人有意要羞辱他们呢。而是没有「鸡脸」好看的那些「人脸」(包括他们原来的朋友,同志,下属和一般社会大众),才使他们吃勿消呢。这种鸡脸和人脸的变化,在共产中国,尤其显明。这话不是不才老朽,瞎扯淡吧?数年之前,大陆不是也有什么「江落石出」的顺口溜吗?这种政治传统才叫做「封建残余」,和「酱缸文化」呢。这种传统不洗刷干净,中国哪配做个现代化国家呢?但是要洗刷这个臭不可当的传统,那就要彻底完成政治转型;转型一天不完成,则此臭就永远存在。所以今日北京的当务之急,不是培养接班人的问题,而是要搞出个接班制度来。试看在近百年民国史上,袁蒋毛邓四大独裁者,不都曾精心培养过接班人?结果呢?一个培养了老婆,两个培养了儿子。老邓没儿子老婆可以培养,终于培养了三个后辈。结果呢?一个被他气死;一个被他废幽,几乎也弄得天下大乱。这种糟糕的先例,现任当权者还要如法炮制吗?江公现在显然也在培养接班人。望云翘首,我们敬为胡东宫锦涛祝福,希望他将来和平接班也。

  毛对抑毛运动的反击

  明乎此,我们再回看毛公对八大抑毛的反击,和其后的骨牌效应,就不难一目了然了。

  第一,主观的,毛天生具有以「斗争为快乐之本」的个性,非低声下气之人。遭此屈辱,就非斗争不可了。

  第二,客观的,上述那个官场的人际关系,和深染于酱缸文化的传统社会,也使他非反击不可。

  第三,这次抑毛运动是当权的毛派自家人的窝里反。毛是个独人班,高高在上,以一人而敌全党。因此他反击底对象,几乎是从龙功臣的全体。他不能不分而制之。

  第四,毛是个老谋深算,不择手段,不打没有胜利把握之仗的,战略家和政略家;搞阴谋阳谋,俱是九段高手。因此这场保权卫冕之争,就变成长期的,狠毒的,和分段分期进行的,「人民内部的矛盾」和血淋淋底,不顾任何道德原则的政治内战了。

  至于他所运用的手段,四十年后的观察家,也就可以看的很清楚了。大致说来,毛公最基本的原则,便是抓住枪杆。「枪杆出政权」。大枪杆是抓住全部人民解放军的军权;小枪杆,则是掌握北京城区的卫戍军力(尤其是装备精良,人数众多的八三四一部队)。毛主席如对任何党政官员不满意,他老人家只要歪歪嘴,该员立刻可「失踪」。再加上一个如臂使指的党组织,和群众组织,毛的政权控制之细密和彻底,实非俄国的布党和德国纳粹所可望其项背。德俄两国,一般政治学家,都把他们归入所谓「警察国家」(Police State)。毛公统治的中国,则是已入化境的「没有警察的警察国家」(a police state without police)。其统治之严密,世界史上尚无前例也。但是纵使如此,他要向刘邦、刘秀和朱元璋那样杀尽功臣,也非运用有耻和无耻的借口,以及有形和无形底策略不可了。

  至于毛功的政治策略,则大策略不外是不顾国家民族,和党和人民的利益,而放火自救。不顾原则的打破现状,制造混乱,然后(且引用他自己说的话)「从大乱中求大治」。毛知道在全党全国大乱之后,也只有他能快刀斩乱麻地,造势整风清党,然后来拨乱反正。毛从江西时代开始,就以搞「拉一派,打一派」,为全党所畏(这在马基维利的政治哲学理则叫做Divide & Rule,也就是分而制之)。事实上,八大之后的二十年中(一九五六─一九七六),毛公就是运用这套手法,把他的本党同志和全国人民整得死去活来。幸好人老必死,毛如不死,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权,也不会有痛定思痛,而图谋改革开放的「毛后」时代也。

  至于毛公所运用的,一些见不得人的「小策略」(且用毛氏自己的话来说),那就可以小到「掺沙子,丢石头,挖墙角」,贴大字报,暗中搞阴谋,公开搞阳谋。搞得人头滚滚,也搞他老人家不亦乐乎。但是受害者就不止于毛派和共产党自己了,全民族之受害,也是三代不能恢复也。悲夫。

  近二十年来,笔者就和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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