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1998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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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 1998年第二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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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亦不可如此乱流飞溅,碎玉漫撒。取其水珠玉屑单独观赏,肖形传神,韵味无穷。整体浏览,又如一团乱绵碎锦,剪不断,理更乱,无端无绪。强做解人索其隐、考其证、探其源、发其微者,多半“梦坠空云齿发寒”(鲁迅),没入其雾,走火入魔,不见真面。以致弄出贾珍、秦氏翁媳乃一对生死恋人、哀感顽艳千古绝唱故事,较诸前人妄续“红楼”诸书,更具“时代”气息。若细细体味曹雪芹“用梦用幻等字”,透过“悲凉之雾”,朦胧赏“华林”,以一大篇”好的故事”读之,见其摇动,见其解散,又见其融化,见其退缩,见其复近于原形,大概便能略略见其永远展开、永远生动之美——永无结束的美。但人之所见,亦如其面其心,各有不同,本应不同。千人一面、众心一见,这世界就太寂寞,太无味。最好是谁也不要妄想一己代众生,任人各逞其意、其姿,蔚为“大千”。故而千万人读“红楼”便应生发出大同小异、小同大异的千万个“梦”。有“梦的自由”,方能从“梦”中得“知己”、见“同道”、遇“仇雠”,挥洒其在红尘俗世中无缘挥洒、羞于挥洒、畏于挥洒的喜怒哀乐、缠绵思恋、粗鄙顽劣。这大概是“红楼”之“梦”最难割舍的魅力了。所以,对于任何持不同“梦见”者,万不可以异端邪说批斥之。比如,贾珍、秦氏翁媳生死恋之说,也属一“梦”而己。但若硬要上升到“红学”理论高度,成为一大发明创造,“梦话”而己。我这里?哩?嗦说“死封龙禁尉”属子虚乌有,更非创造发明,不过“梦”中偶有所见,心乃契合;便想说与闲人众位姑妄听之。然而,自第五回至十六回关乎“秦氏”、“可卿”者以十万言计。云波诡谲,头绪多端,脉线交织;大有大的难处,暂时只能拈一具体细末说起,不知能否收识小略见大之功。
  先说“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一回目,引发出偌大一块文章,然而实在不通。不通之至!据说原题“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脂砚斋”君命曹雪芹改写才成今题。如果属实,曹雪芹先生笔墨太不值钱了。不通之一:“封龙禁尉”者,并不姓秦,而是姓贾,是活人“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大爷的儿子贾蓉。贾蓉的妻子大概姓“秦”(为何大概?以后再说),是不是名叫“秦可卿”?难言之矣。所以“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之说,颇近荒唐。不通之二:历数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清诸朝诸代,几曾有过什么“龙禁尉”这等职衔?“禁卫”者,“近伪”而已,只存于“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太平之国”。灵堂法事,特请“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前来主持(见十三回)已经点得明白。“风月宝鉴”,只可反照,正照便会走火入魔。不通反而是“通”。那么,“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及其引发出的大块文章,只能以“反面文章”视之;以“近伪”视之。“近伪”,并不等同于“伪”,正如梦、幻并不等同虚假。酒后真言,梦中真情,倒有实实在在的“诗意”存乎其中。比如,宁国府中死了人,却封个“龙禁尉”的“五品”官(“无品”官也);上上下下,都换了“吉服”,大街通衢,摆开银山压地般送殡仪仗队伍成为名副其实的喜气洋洋大出丧。——这就是诗,大作家笔下真实的诗,忘其言才能得其意的诗。薛大姑娘与丫头香菱谈诗曰:“诗原从胡说来。”精妙之极,深得雪芹先生及古今骚人“原诗”之旨。“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便属伟大的“胡说”、凭空杜撰的子虚乌有。若做“纪实”文学读,处处磗格,几不成体统。若能遵作者之教,“换新眼目”,做“胡说”即诗读,便心胸开朗,天地自由,多少疑难,各得其不解之解。其声其情繁多,极难一一例举,择秦钟、宝玉的“思想感情”略略言之。按常理谈,秦钟死了“姐姐”,失去在“贾府”内的大靠山,即使不悲恸欲绝,至少真哭假哭也做做样子,起码有几分“失落感”吧。然而,他却兴致勃勃,曹雪芹为之大书:《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别的不说,贾宝玉的“朋友”竟是如此毫无心肝的下三滥,实有损人间“灵物”的光辉形象。 其实,宝玉自己的表现,也迹近全无心肝。“梦幻情人”弃之而去,丧葬大典中他最大的贡献却是向贾珍举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于是凤姐名正言顺,入主贾珍、贾蓉父子二人“中馈”。“中馈”之羞,难言之矣。书中写明了的仅是:贾珍老婆尤氏正赌气靠边站,贾蓉则刚刚成了光棍一条。宝二爷的举荐,正是投两男一女、三人所好之恶作剧也。二爷在丧事中最得意的是“路谒北静王”了。观其在这位“贤王”跟前言谈举止,可谓猥琐而毫无灵气,着实使“拥玉”追星族脸上无光。不仅此也,宝二爷除糊里糊涂在不知何许人的灵前(此事以后还要谈到)痛哭一场外,再无忧思戚容。出丧送殡时,一会儿骑高头大马,风光之至;一会儿又爬到车上,与凤姐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前行。他甚至有闲心向毫不相识的村姑二丫头眉目传情,把“正要入港”的秦钟、智能双双压在身下打情骂俏。如此等等,直是警幻仙子痛骂的“皮肤滥淫之蠢物”,毫无灵气可言。如何解释?只因为棺木中的死人,并不一定是姓“秦钟”这个秦之故。另请注意:宁府喜气洋洋大出丧之际,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相对应,十四回回目是“林如海捐馆扬州城”。“绛珠仙草”远离荣宁街,“神瑛侍者”失去“精神领袖”便不成其为“神瑛”。此段形而上之言,以后另文细斟。现在只说如何走出“假做真时真亦假”这个怪圈,实事求是是看“子虚乌有”。且读以下数十字:
  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
  此乃遵古泡制,绛帛粉书,铭旌上之大字。“以死者不可别己,故以旗识之”(《礼记·檀弓》下),是谓铭旌。其意曰:人死不会说话,无法自我介绍,为免弄错了“鬼”,便把姓名,身分写于旗幡,以资识别。亦属“验明正身”之一法。不验犹可。马马虎虎、恍恍惚惚验而不甚明,反正是“贾府”有那么一位死人,亦可。校真去验而求明,却是怎么也明不了的。好端端大块文章,似乎都在写贾蓉之妻、贾珍之儿媳、贾敬之孙媳,史太君之重孙媳,不幸死矣。所以,才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热闹场景。忙忙活活,喜气洋洋,送葬了,出殡了,据光天化日下铭旌上大书所载,“灵柩”中直挺挺躺着的“正身”,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其为何许人也。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贾门秦氏”,不是贾蓉之妻的那位“贾门秦氏”。因为,“宁国公冢孙媳”,论辈分,是贾敬的老婆、贾珍的娘、贾蓉的奶奶。“程甲本”发觉不妥,改成“宁国府冢孙妇”。越改越糊涂。一“府”之内,瓜瓞绵绵,世世代代的“媳妇”,都有可能是“冢孙妇”即嫡长孙妇,其数难计,一个铭旌、一只灵柩,怎容得下?而宁国公贾演的长子是贾代化,嫡长孙是贾敷,八九岁夭亡,贾敬递补,其为长孙即“冢孙”无疑,“冢孙妇”当然非他老婆莫属。再验下去,又有新问题:“享强寿”。指的是死者年龄,“享年”,“终年”之意。“四十曰强”(《礼记·曲礼》上),老祖宗的规定,“享强寿”,即享年四十岁是也。贾蓉小后生,死去的妻子,怎么会是位年届不惑的半老徐娘?根据“冢孙妇”来推定这位四十岁的死者是贾敬的老婆,可以;但怎么会生得出贾珍这大年龄的儿子?“程甲本”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改,大约因为实在无可奈何,没法改。继续验下去,“贾门秦氏恭人”,问题更复杂。诰封“恭人”,应“四品”以上。即算凭空弄出个活贾蓉“封龙禁尉”,“五品”而已,其妻“宜人”而已。“程甲本”有见于此,索性改成了“秦氏宜人”。无奈这位“宜人”,是不可能“享强寿”的,也不可能成为“宁国公冢孙妇”的。由此可见,曹雪芹的文字,细针密线,不可轻易改动的。实际上曹翁笔下“恭人”,做为死者身分,至少(!)提供了两种可能性:一为贾敬之妻即贾珍之母也即贾蓉祖母;二为贾敬之儿媳即贾珍之妻也即贾蓉之娘。所以然者因为贾珍的“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本是老爹看破红尘要去当神仙,把官让给儿子的。父子二人的妻子,都可名正言顺诰封“恭人”。或曰:贾珍之妻尤氏,虽闹情绪,靠边站,实为大活人,怎么会上了“铭旌”、进了“灵柩”?答曰:我师何太痴耶?如此看“石头”、读“红楼”,哪里还有什么“梦”可言?内中秘辛,待到《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六十三回),可见大略,说不定连这位“尤氏”也是和“三品爵”一起由贾敬让给儿子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现在我只想说的是:一部小说、一首诗、一幅画、一支乐曲等等,为审美愉悦、审美空间,提供、创造多种多样、多彩多姿的“可能性”,比只提供一种“可能性”更难,因之就更具“魅力”。“宁国公冢孙妇”“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的难以界定的多重身份,已经为宁国府喜气洋洋大出丧提供多重的审美空间。子虚乌有的“龙禁尉”,更是画龙点睛而成飞龙在天,提供了无涯无限的审美自由。做几句附会但并不算牵强的引证:“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说文解字》)。小学大师许慎,不是冬烘经师学究,解字说文,常见美辞诗意。这关于“龙”的解说,不是也可看做具体而微的《好的故事》吗?如果和鲁迅名作对照读,水与心交融、永远生动、永远鲜活、永无结束的故事,实在也无妨看做“矫若游龙”的永无止息的变体。以这等眼目读曹雪芹“用梦用幻等字”挥洒出的大块文章、太虚幻境、红楼大观、通灵宝玉、风月宝鉴,那些看来纰漏百端、时序散乱的碎玉散锦,“诸影诸物”,便“织成一篇”最美最好“故事”。
  然则,“秦可卿”哪里去了?金陵十二钗之一、悬梁自缢的“美人”难道不是她吗?“淫丧天香楼”又“死封龙禁尉”、喜气洋洋大出丧,不都是写明了“秦可卿”三字姓名吗?这笔糊涂帐之特别“引人入胜”即入迷,尚待专文与“脂砚斋”理论才弄得清。这里且稍涉天机:十三回以后,“贾蓉妻子”仍不断露面,唯姓氏难定,或说姓胡,或言姓许。而“胡”、“许”均可做疑似发语之词。“程甲本”好做解人,在二十九回添上一句“贾蓉新近续取的媳妇”,其意当然是怕“秦可卿”不死。但也说不出新媳妇姓氏。“三家评本”偏偏批上一句:“妙在无名无氏。”其妙安在?行文至此,读到《书屋》二期陈村《意淫的哀伤》,有言曰:
  曹雪芹绝妙的手笔是将虚实含混,似真又假、似假又真。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贾宝玉。书中的其余人物都是实的,连那空空道人与警幻仙姑都很实在。唯一的例外是贾宝玉。……我们不能确定贾宝玉的身份,他是神,是魔?他是成人,孩子?《红楼梦》只是用力告诉我们,他是个男人。
  漫读红楼,达此境界,可谓渐近“大观”。还可再进一解:虚实含混之虚中,恐怕并不只贾宝玉是“唯一”。陈村言:“警幻仙姑是贾宝玉的精神领袖”,又说这位“仙姑很实在”,便隔了一层。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警幻”太实,与陈村意近。秦可卿的形象却是“虚实含混”的巨大投影;若有若无徘徊于仙凡两界的幽灵,“情天情海幻情身”,一个幻字正此意也。她担负着巫山神女、行云布雨的使命,把“神瑛侍者”引向迷津渡口,又是他潜在的“精神领袖”,能令“通灵宝玉”面临万糹不复的深渊时,清醒、顿悟,发出“可卿救我”的惨烈呼叫。所以陈村关于“他是神、是魔?”这个使某些“红学”大家不肯逼视的极有深度的提问,实在也应当包括“秦可卿”在内。谓予不信,且俟再论。

  画说《金瓶梅》

  ? 牧惠 文 / 黄永厚 画名著重读永厚此说源于顾准的《资本原始积累和资本主义发展》;却又有所发明;有所发展。
  顾准认为,中国不可能从内部自然生长出资本主义,因为资本主义并不纯粹是一种经济现象,也是一种法权体系。商业城市只有在合适的政治权力和强大的武装保护下才能长出资本主义来。而在重农抑商传统下的中国,商人只会如西门庆那样舐一些太监的唾余,绝不敢要求政权。“舐太监的屁眼”形象得多,堪与《金瓶梅》匹配。
  顾准此论,振聋发聩,这里不必也无需阐释。妙处在于永厚替西门庆作出的申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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