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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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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讶逗拨我疑惑,我再次登门,单刀直入,提出质疑:“我母亲身亡与顾咪咪有没有关系?”    
    也许问题太突兀,太刺激,她微微发怔,久久无语。突然她眼中一道寒光,锋利地反诘:“侬晓不晓得,侬写了一封信,害了老师?”    
    什么信?一种不详的预感钳住了我的唇舌,吐不出一个字,只会像拨浪鼓似的摇头。史织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挖走了我的心:“侬读侬的书,写啥个信!寄给上海监委。侬晓得不,老师是我偶像,我一向崇拜她。拜师的时候,邻居就讲冲着她人好,戏好,以后,就能学好。在老师身边,一直觉着她人正戏正有威信,我当然要保老师。有人劝我这样做要头破血流,我回答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啥人晓得刚刚批判工作组,剧团立刻贴满了揭发顾月珍和孙绍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大字报。我不相信,偷偷摸摸去问老师,老师老老实实讲:事情是真的,有过三次,第三次我催孙绍策快点离婚,好去办结婚手续。他讲:老婆有神经病,离婚办不成。我就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我问老师:这种事人家哪能会晓得?老师讲,‘文革’以前,区里找我谈话。解波写了一封信给市里,市里转到区里。领导以为我唆使解波写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想党员要对党忠诚老实,就向组织交待了这件事,要求接受党内处分。希望不要向党外宣布,否则就自杀。”    
    史织的凤眼里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光,她痛心疾首地回忆:“顾月珍的金字招牌果然被人家敲掉了敲碎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别人专门揪斗这个问题,我哪能好保?哪能好阻拦?……”    
    沉闷的滚雷碾过大地,笼罩在记忆中的迷雾在闪电中廓清。1961年炎夏孙绍策借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不是心怀叵测?这一年,小阿婆去世,女儿负笈京华,儿子幼小贪玩,正是给他提供大好时机。我那可怜的母亲,涉足演艺万花筒,苦苦地守身如玉,当初父亲的一念之差,险送了她年轻的性命,新中国成立后,她把共产党视为再生父母,择偶的第一条标准对方必须是共产党员。何慢伯伯曾经走进了母亲的心里,是不懂事的女儿毁了她的个人幸福;女儿长大后又振翅飞去,撇下她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我只知道母亲一度对她的入党介绍人孙绍策言听计从,后来又深恶痛绝。很久很久,我朦胧地觉得,母亲前后态度的迥异,并不仅仅是艺术观点相左,而是心灵受到了伤害。    
    做人难,难做人。葆一份清纯不易,学一份狡诈不屑,练一份老辣不能。即使是饱经沧桑的史织不也在情动之下,显示了爽脆直率的真性情。    
    面对史织的怨恼我无地自容。可是在那个单纯得像真空保险柜一样的年代里,一个二十出头本该成年、成熟的女孩,她的社会智商还不及21世纪十来岁的花季少女。但在那个年代,哪怕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由于我发自内心的一封向组织求救的单纯的信,导致了母亲发自真诚的单纯把本可以不说的说了!    
    党啊,母亲!我们自小就是接受这样的教育。    
    说了,本没有罪过;过失,也不会致命。旧社会有一句话:“演艺圈是一锅烂污三鲜汤。”母亲自从艺的那一天起就想以自己的行动去回击它,认认真真唱戏,清清白白做人,一辈子坚守纯洁和真情,谁知守住了从前守不住当下,生活就这样无情地报复了她的单纯,亵渎了她的清白,戏弄了她的一腔真诚。没有了父亲的爱,又错过了何慢伯伯的爱,母亲一度心如死灰,但母亲毕竟还年轻,心底里自然存有一份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暗存一份对于真正爱情的企盼。这时候,才华横溢的孙绍策撞进了她的生活。他旗帜鲜明地支持她演现代戏,细致入微地关心她的健康和单身女人的困难。长期缺乏男性关爱的母亲被深深地打动了,自以为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母亲付出了真情,也付出了贞洁,本以为孙会与他并不相爱的妻子离婚,与自己堂堂正正地步入婚姻的殿堂。然而,他总是推诿,总是搪塞,她忽然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她不了解他,也看不懂、看不清他。孙绍策总是高高凌驾于她之上,有一种国王与臣民的落差,一种精神上的不平等。终于有一天意识到被欺骗的时候,母亲的内心波澜可想而知。孙绍策无情地践踏了她的真情,亵渎了她的做人准则。在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里,她从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从不肯承认莫须有的反革命罪行,坚强地带着伤痛,带着耻辱,日日翘望,苦苦等待,企盼最终会给她一份公正,然而波窜浪跌,风撕云裂,看不到点点光明,日趋衰弱的她就像一抹将要消失的晚霞,一束将要枯萎的残红,为了保持自己一份最后的尊严,纵身一跃大约是最好的归宿了。“史无前例”啊,拿捏了母亲的七寸!卡耐基说过“要研究人性的弱点”,只要是人,谁都有弱点。这种弱点就像蛇之七寸,我那可怜的母亲把女子的贞洁和尊严看得太重太重……    
    多少年我无法面对母亲的离去,哪怕是暌隔三十四年的今天我仍不能释怀。我不想宽宥自己,也不想宽宥孙绍策,我要找他,我想在朗朗乾坤下剥掉他的麒麟皮。当年我追寻事实的足迹,想去了解孙绍策。     
    史织淡淡地说:“孙绍策死了好几年啦!生肺癌。”    
    “恶有恶报,走得早!”我冲口泄出愤怒。    
    “啥人讲?他的追悼会我是没资格参加的,去的人多得不得了,许许多多人落眼泪。”史织冷冷地反驳。    
    我愣愣地望着她,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她笑笑,笑得那样怪异,也许这就是生活残酷的另一面。    
    


第五部分第19章 人自伤心水自流(6)

    孙绍策何许人?孙绍策,浙江安吉人。比我母亲小六岁。他早年投身革命,新四军时期已是宣传干部,抗美援朝不幸成为二等残废的荣誉军人,子弹残留体内,依靠钢丝马甲支撑身躯。转业地方后不计名利,有口皆碑。顾咪咪主演的《红莲告状》参加了1959年上海市戏曲会演,获得好评。这是孙绍策推荐的题材,并亲自参与了创作,但执意不让添上自己的名字。他关心麾下的人和事,生活简朴,情系桑梓,不铺张,不摆谱,乐于助人,甚至会卷起裤腿帮普通干部搬运办公用品,也会未放下裤管就踏入锦江饭店参加会议,差一点被认为是误闯会场的老农。三年自然灾害,他把全部的转业费寄给故乡,使家乡父老无一人饿馁身亡;1958年领导努力沪剧团整风,自己差一点被划为右派,最后还是戴上了一顶右倾言论的帽子……一桩桩,一件件,越了解他,我越觉得仿佛人们在给一个英雄立传。即使是“文化大革命”中带头贴孙绍策大字报的顾咪咪,内心依然保存着一份对他的崇拜,听说他肺癌住院,想吃生煎馒头、油豆腐粉丝,居然破了不与往昔熟人来往的戒律,趁着工休拎了食物去探视。    
    至于那件暧昧的事,人们说得似是而非,“十年动乱”期间不实之事多着呢。那个一直紧跟孙绍策的努力沪剧团派团干部、党小组长金志耕,也在歉意之下回答得掷地有声:“不要相信别人的胡言乱语,孙部长是好人,否则官复原职后怎么还能升了半级呢?”    
    我完全没有料到,孙绍策会有这么好的口碑。口碑与石碑不同,石碑可以凭着旨意乱凿一气,口碑却是民间版本,是活在人世间的精灵。    
    莫非,我和我母亲对孙绍策有误解,有偏见?困惑与迷茫像丝线,千绕万绕,把我裹成了蚕蛹,我如何能咬破绵厚的外壳,飞出去寻找真实的答案?天哪 ,谁能助我?偌大的上海能以真情相告,并能使我信服的大约只有我那病榻上的父亲了。父亲在医院里,正被喉间创口的绿脓杆菌折磨着,每一天都过得十分艰难。最后一次探望父亲是和外子一起去的,他摸出一个小黑本子,翻开一页递给我,上面是歪斜不齐而又力求工整的两行字:“健康的老人皆大欢喜,痛苦的老年连累少年。”显然父亲已料定我的归期临近,以这两句千难万难挣扎着画下的字,表达对我们酷暑南下的歉意。心酸痛,泪盈眶,老父朝不保夕,我安能再给他添累?    
    父亲以旁人难以察觉的转动,一星星地蹭近了我的身边,父女俩几乎鬓发相磨,他合着眼,鼻翼一鼓一鼓,仿佛是贪婪地捕捉我身上的汗味。我言语哽噎,试图喝口水润润枯涩的心灵,微微抬身,发现衣角被老父紧紧攥住,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他猛睁双眼,因瘦削那眼睛显得特别大,亮亮地射出一种非人间的灼灼光彩,旋即,层层雾霭冲散了神光,携带着惊惧抓住了孤独无助的老人,如同当年苏州河的水黑黝黝黏稠稠,流向病室的地板,沾湿了我的双脚,淹没了我的膝盖,壅塞了我的胸腔,我听到了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阿波囡,我们三个一道回去!”    
    久违了,亲切熟稔的乳名!一行泪珠应声而出,泪线再难掐断。我仿佛重又回到从前,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父亲身穿运动衣,手抓网球拍,一身的汗一身的朝气…… 哪怕是1989年我回沪探望,父亲也已住在医院里,告别之时,父亲变戏法似的捧出一方火腿相赠,说是趁医生护士不备,偷偷换掉病号服去静安寺买的。这就是我的充满爱心的父亲,爱心中带有几分孩子式的顽皮。而眼前我的父亲只剩下芦苇般的轻脆,几处骨节岩角般突出的嶙峋……我还能说什么,还能问什么?但我的心底依然有一份渴望,渴望他能消我迷惑,洗却我母亲的冤屈。然而,我哪能再去打扰父亲最后的安宁。我没能开口,但我没想到这是我见到父亲最后的一面。1990年12月17日凌晨6时半,我接到惠儿电话,父亲因颈部动脉大出血于零点25分在华东医院去世。弟弟于17日抵沪,我作为父亲的长女,要去执掌遗产的分割。    
    父亲的遗体告别平和而宁静,上海市文化局局长孙滨出席了追悼会,主持者是他的学生上海沪剧院院长陈剑云。这里没有丁阿姨去世时的那份喧闹、火红和繁华。1989年父亲曾写下一首诗:“来去匆匆如一梦,生前无就平又庸,我若一旦别离时,草草收殓莫惊动。”1990年6月又在《我的遗嘱》中表示:“坚决不要烧香点烛,择地安葬,骨灰撒于黄浦江。”    
    原来,父亲早就安排了自己的后事,第一不要“香烛”迷信,第二不与前妻“择地安葬”,第三不去革命公墓,不愿作为丁阿姨的家属附骥。死了,了了,随水而逝,随风而去……    
    父亲遗嘱的那种大化境界让我的心酸楚不已,滋生出从未有过的对父亲的依恋,在灵柩缓缓推走的时刻,我忍不住裂帛似的呼号:“侬跟我回北京!”    
    一只手牵动我的衣袂,一位似曾相识的老太太,把一只白色的赙金袋塞入了我的衣兜。猛然间我记起了她,在丁阿姨的追悼会上,也是她塞给我九十九元赙金后无言地离去。父亲说她是小阿婆干女儿豆芽阿毛。小阿婆去世后就一直没有来往。这次,我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回华亭路吃了一碗豆腐饭。我原以为她的外号叫“豆芽阿毛”,询问之下,才知道她和小阿婆一样,本无名,登记户口时随意地在朱姓后添上了“阿毛”。两个阿毛结成了干母女,情似亲生。小阿婆去世整整二十九年,她和顾宅、丁宅没有往来,但仍然年年祭奠小阿婆,仍然参加干娘子媳的葬礼。尽管没有人通知她,尽管她是从报纸上获知噩耗,尽管在葬礼上她普通得如同一滴水,然而我无法不感动。望着这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奢望无要求的老太,我内心开启了一扇亮堂的窗户。最善良、最纯朴、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拥有普泽众生的大爱……    
    父亲走了,母亲的死因仍是我心灵的盲点。在我的再三叩问下,弟弟出示了长宁区委1972、1973、1978年的三次结论。其中:“顾月珍同志历史是清楚的,解放后积极演出现代戏,总的是好的,是执行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生活上犯有错误是事实……”    
    顾咪咪所言非虚。    
    非常奇怪的是,当我证实了母亲曾被孙绍策玷污,我内心突然丧失了对孙绍策的复仇意识。他的妻子原本是护理过他的护士,后来神经失常,道义上他们不能离异。孙绍策独居于办公室,长年累月也会有男人的需求。据说孙绍策以前也有过类似的问题。孙绍策不是何慢伯伯,他一眼就认定母亲是个“简单的人”,利用了母亲的单纯和对党的报恩思想,在不经意间践踏了母亲心灵的芳草地。这是男子中心社会的悲剧。人无完人,金无足金,我父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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