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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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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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二根在推一扇朝南的门板。他宽大的手掌,同时推出了一阵悠长粗糙的声响。伴着这阵声响,门扇大开。 
  现在二根跨出了第一只脚,他立刻觉得眼前有一团红色跳荡了一下。他一怔,就站住了。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架势无疑有点可笑。当他跨出第二只脚时,已经觉得满世界都是红色的了。 
  好湿的一颗太阳! 
  面对太阳,二根眨着眼睛。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许是昨晚儿的那个梦?许是朋余那五毛钱?……想着,忽觉硬硬的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胸腔顶上来,不由张开了嘴。不等细想一下怎么回事,已经从嗓子眼儿鼓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嗝儿。他知道这是吃得太饱的缘故。早饭是包米面大饼子,妈的那大饼子烙得才好,黄澄澄的一看就知道好!菜是土豆汤和咸菜条儿。土豆是去年窖存的。土豆汤真是滑溜:一张嘴,唏溜——嗓子眼儿顿时就满满的,半碗已下去了。 
  二根吃起饭来,总是吃得极饱。只要有这种机会和可能性,就绝不会放过。要吃就吃个饱!在他,这大约已经是一种人生的经验了。要知道,不吃饱了是会饿的。他有一个儿子,是个念书的人,已经念到高中了。吃饭就不像他,很文明,一小口儿,还是一小口儿。还要慢慢地嚼。对此,二根是很看不上的,觉得很可笑,也很别扭。二根认为,他将来非吃亏不可。 
  在二根完全站在门外之后,屋里他的老婆喊了一声:“根哪!别下死劲儿地干,早点儿回来!——” 
  “是!”二根一边应着,一边操起了一样家什,又轻轻一摆,放到肩上。那动作自有一种潇洒。至于拿的什么,却要由季节来决定了。比方若在夏天,他会拿一柄锄,而到了秋天,自然就该拿上镰刀了。无论拿的什么,他的动作都会一样的潇洒。 
  今日,他拿了一把锹。 
  在二根走出院子之后,他看见朝阳下的村子似乎还是昨天的样子。他还看见有几个像他一样的男人,也像他一样正在走出屋门或走出院落。门声此起彼伏。门声都很粗糙……只是没有女人。 
  几个男人打起招呼,他们的声音在早晨新鲜的空气里显得极响亮也极生动。几个男人一边招呼着已经慢慢地聚在了一处。几个男人竟然都扛着一样的家什。 
  “瞅你那蔫样儿,昨晚又打气了吧?”朋余对王树说。显然,朋余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没打没打,哪能老打?”王树愁眉苦脸地说,很深沉的样子。 
  看见朋余,二根便又想起五毛钱的事情来。那还是二月初的事:二根到小卖店买盐。买了,刚要走,撞上了朋余,是来打酒的,说钱不够了,叫住了二根,说有没有五毛钱?二根很犹豫,半晌才说:有。朋余立马就是满脸的笑,说,明个儿就打发孩子送过去。可是明天并没送来,明天的明天也没送来。可苦了二根,总想,天天想,又不好问,怕伤了面子,不问,心里又撂不下,妈的真是难受!每次见面,都指望朋余自个儿会想起来,那可太好啦!可他就是想不起来,真忘了似的。二根心里不是个滋味。 
  “也平平地去?”这时,茂叔瞅着二根说。 
  “平平地,春起了呀!”二根说,才觉心里轻松了一点儿。 
  说话间,几个男人竟又脸对脸地蹲在地上了。有人还拿出了烟口袋,一边说:蛤蟆头,劲儿冲着哩!就让每人都卷一根……便有蓝白相间的烟雾,升上了他们的头顶。烟雾一升上头顶,蓝白就不再蓝白,而变成粉红了。 
  现在,四十岁的二根已经走在村外的大路上。四十岁的二根还很结实。四十岁的二根正是好时候呢!……日光正在由红变白,并逐渐显出温热。渐白的日光使平原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干净了。 
  平原是黑色的。黑色的平原上正漫溢着白色的日光。 
  而二根只走。二根甚至勾着脖颈。二根不看平原也不看日光。二根熟悉平原就像熟悉他家的土炕一样。大平原,大平原,东北的大平原。平原太大太大,以至于二根还从未走出去过。也有可能,二根将永远也不会走出这片平原。不过,直到如今,二根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走出平原的问题。二根是个很实际的人,考虑问题也是很实际的,而这个问题,显然并不那么实际。 
  这是一条朝南的大路。太阳从左面照射过来。阳光照得二根的脸轮廓分明。那脸因为过多的沉默已经十分僵硬,甚至麻木了,就是说,轻易,是见不到喜,也见不到悲的。就不像年轻的时候,一丁点儿的小事,喜兴的事或不那么喜兴的事,伤心的事或不那么伤心的事,遇到了,就不得了啦。……这条路其实很长……然而二根并不着急,他已经走了很久,少说也有十几年、二十几年了吧!想当初,二根也曾经很年轻很年轻的,曾经还是个孩子呢!二根确实已经走了很久,并且还要走,也许还要走上几年几十年,所以二根并不着急。 
  二根心气平和。 
  今天,二根穿了一件黑色夹袄,裤子是蓝色的,鞋是那种从供销社买来的六元九角钱一双的农田鞋,没戴帽子。二根的头发很茁壮,有一点点乱,一点点乱的头发里现在正弥漫着日光的光辉。二根的衣裤都很肥大,虽然新近浆洗过了,上面还是处处散布着皱褶。二根不在意这些,二根认为只要穿着舒服就行了。二根的衣裤都是老婆缝的,二根穿老婆缝的衣裤总是很舒服的。 
  走在大路上的二根突然闻到了一种气味。二根对这种气味是那么敏感,立刻循着气味望过去。那是一头牛。在黑色的地平线上,那头牛十分醒目。那是一头黄斑牛,头很大,牛角很短但很粗壮,那是一头牦牛。……眼前的情景,使二根想起了小时候某些牧牛的经历……二根怦然心动……不知是不是被二根的目光惊动了的缘故,此时牛竟抬起了头,朝二根望来。牛的眼一片湿润。 
  四目相对。 
  二根收回目光……在今天早上,二根正在走向田地,他的田地。 
  现在二根来到了他的田地。锹已经放下肩来,现在他站在田边,手扶锹把,目视前方。他的神情越发严肃。一般说来,他每次都要这样,每次都要站上一会儿。当然他说不上为了什么,真的说不上,他没有想过。他站着,甚至能够感到血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哗哗啦啦。这声音十分有力。 
  此时田地一片寂静。 
  他站着,不由就想起爹来……爹是去年刚刚去世的。老人家活了七十岁。老人家的身子骨就像二根一样结实。老人家直到临死的前三天还跟儿子在田里干活儿呢!……就是眼下这片田地……现在,二根不仅看见了爹,还看见了自己。看见了爹和自己干活儿的样子。这样一来,他的心便也像田地一样寂静下来。寂静而空漠。二根立刻听见了一种声音,这是爹的声音。 
  二根先是听见爹咳嗽了一声,就知道这是爹要说话了。 
  “根哪,想啥呢?”果然,二根听见爹说。 
  二根并不吃惊,说:“啥也没想,爹……” 
  爹说:“又春起了!” 
  二根说:“是呀,爹。” 
  爹说:“翠兰没来?” 
  二根说:“她在家里呢!爹。” 
  爹说:“好生待她。咱们庄稼人,除了田地就是女人啦!” 
  二根说:“是呀!爹。” 
  爹说:“旺生呢?” 
  二根说:“他上学去了。” 
  爹说:“都上到高中了吧?” 
  二根说:“是呀!高中一年了。” 
  爹说:“没想过日后咋安置他?” 
  二根说:“没想。到时候,再说吧!” 
  爹说:“快二十了吧?要不念书,也是个好劳力啦!” 
  二根说:“十六了,爹。” 
  爹说:“要不,就让他下来种地得了。你也该有个打帮手的人了。” 
  二根说:“也是呢!可旺生这孩子,自个儿有了主意啦!” 
  爹说:“是嘛!这孩子……” 
  二根刚想再说什么,可是,爹已经不见了。二根愣怔了一下,又眨眨眼睛:爹确凿是不见啦! 
  二根就不再说话了。这就像平常一样。平常,他们父子也是很少说话的。若说起来,也不过一问一答而已,是相当枯燥的。 
  他们都不善言辞啊! 
  二根又站了一会儿。 
  现在,二根开始干活儿。在于活儿之前,他先朝手心吐了一点唾沫。寂静的平原上,接着就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挖土声。二根宽厚结实的身体上,正处处沾满着阳光的粉末。二根感觉到了铁锨插进潮湿的土里所产生的磨擦和阻力,当他把土掘起来的时候,那崭新的油黑油黑的冒着潮气的土也沾上了阳光的粉末。 
  二根挖土的身影一起一伏。二根一起一伏的身影在阳光里很灿烂,并在地面上投下了一块暗影。他的身影起伏,那块暗影就跟着变化。 
  一旦干起活儿来,二根就什么也不想了。 
  二根干了一会儿,有点累了,就直起腰来。平原上消失了乒乒乓乓的挖土声。二根一手扶住锹把,而将另一只手举起来擦抹额上细碎的汗。平原又归于一种寂静了,然而是一种嘈嘈杂杂的寂静。开始,二根并没有注意这种嘈杂。可是,这种嘈杂越来越响,已渐渐响成了一片。二根迷迷糊糊,尚未缓过神儿来,于是侧耳细听。……听着,发觉原是鸟在鸣叫。待一听出鸟叫,嘈杂就不再嘈杂,嘈杂顿时就清晰起来。清晰而且尖锐。 
  这一刻,平原响彻鸟叫。 
  二根呆立不动。他的心却像有针划过一样,紧紧地缩了起来。这是他今年头一遭听到鸟叫。小时候他曾极爱玩儿鸟。那时每到春天,他都会和伙伴们,和朋余、王树,还有其他人,整日奔跑在平原上面。……当然,他认为自己那时还不懂事。……现在,这些都过去啦!……就这么轻易地过去啦!他*的!他*的!……二根闭上了眼睛,呆立不动。 
  许久。 

二根撇开了锹把。接着,他竟然翻身扑倒在地上。现在,他已经脸朝下趴在那里了。他趴在地上的身体抽搐着,一动一动,一动一动。二根眼里,正流着泪水,泪水啊—— 
  又过了许久,二根已经不再抽搐了。然而他并不起来,他就那样趴在那里。 
  现在他终于起来了。在他起来以后,我们发现,他脸伏过的地方,有一块已经湿了。 
  现在,他在那儿坐着。他已经变得安静,他甚至有了一种很痛快的感觉。 
  鸟叫声继续响着。这时二根抬起了眼睛。于是他看见了,看见了鸟,成群的鸟,他看见它们正在阳光里上下翻飞,它们展开的翅膀被阳光照得透亮儿透亮儿的。它们飞行的样子欢快而优美。 
  二根看着它们。他一眼就会认出黄下颏,认出叫天子,认出花背来的。在二根看出黄下颏、叫天子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十分开朗了。 
  一会儿,平原上又响起乒乒乓乓的挖土声了。我们知道,挖土声会一直响下去。在二根乒乒乓乓的挖土声里,确实已经省略了许多东西。 
  现在,二根停止了挖土。二根已经肩起铁锹,他肩起铁锹的动作依然潇洒。 
  二根正在离开这块田地。 
  太阳从东边移到了西边,并且正在吃力地切人远处的土地。 
  在二根走到村头的时候,碰见朋余和王树还有茂叔也都回来了。他们打着招呼,之后,就各自急急地回家去了。 
  二根走进家门的时候,翠兰曾经对他笑了一下,这一笑既柔软又灿烂,散发着一种大酱气味。二根不由冲动了一下。 
  翠兰并不说啥,二根也不说,只相跟着进了屋。想必儿子也听见了动静,过来了。就都脱了鞋,上炕,在饭桌前坐好,吃饭。 
  晚饭是大 粥和鸡蛋酱。 
  二根吃得很香。 
  待吃过饭,天已经黑下来。儿子又去了西屋。二根和翠兰就睡下了。也许,二根还和翠兰说了一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二根将身一翻…… 
   
  二 
   
  当二根再次跨出屋门的时候,甚至吃了一惊:窗前的菜园早已满满当当。似乎这是一夜之间的事,他发觉自己竟然丝毫没有注意这些辣椒、向日葵都是怎样长大的。 
  事实上现在已是秋天。这些辣椒、胡萝卜、向日葵不仅长大了,而且已经成熟,也有了霜。只一搭眼,就看得见,在辣椒、胡萝卜、向日葵的茎叶上,处处散布着一粒一粒、一片一片的白色霜花。这就是说,如今已是秋天。当然,霜花很是好看。不过呢,一待太阳升起来,这些霜花就变成露珠儿了。 
  此刻,太阳正在升起。而霜花的融化又十分迅速。我们都没有亲眼目睹它们蜷曲、扭动、继而伸展的过程。其实这仅仅是眨眼之间的事,还没等我们缓过神儿来,霜花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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