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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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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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何这个人真不简单,受尽磨难而锐气不减当年。〃姓许的赞叹说。
  〃是啊!〃妈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们这些老同学应该帮助他建立一个家庭。〃姓许的说。
  〃是啊!〃妈妈又是这样回答。
  〃对于过去的事,他大概还没有忘记。〃姓许的凑近妈妈低声地说。
  妈妈的脸一下红到脖子。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憾憾,烧饭去吧!〃
  我意识到他们要谈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了。当然不愿意走出去。但不走出去又是不行的。我嘟着嘴淘米,放在煤气灶上,又轻手轻脚回到房门口,侧耳听他们的谈话。
  〃要说老何对你的感情,那是没话说的。那些日记真感人。当时的批判实在过左。可是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了。老何的性格变得坚硬了,而你却反而比以前随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不一定合适吧?〃还是姓许的说。
  我的心紧缩了。原来姓许的这些天来谈的就是这件事!何荆夫是什么人?来过我们家吗?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想听听妈妈怎么说。可是妈妈停了好久都没说话。
  〃这个问题你没考虑过吗?〃姓许的又追问了一句。
  妈妈总算开口了,声音很轻:〃这些几十年前的事还去提它干什么?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道路,谁也难以迁就谁了。〃
  糟了,饭糊了。一股焦味直冲鼻子。妈妈闻到了,她开门正好看见我从门口往灶间跑,便厉声问道:〃憾憾!你怎么啦?〃〃火大了!〃我回答,心里很不安。妈妈一定猜到我在偷听。
  也不知是由于那个何荆夫,还是因为我把饭烧焦了,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的脸色更难看,好像就要打雷下雨的坏天气。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吃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常常是这样的,像人家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吃饭的时候很少很少。我惯了,但总不大开心。
  〃憾憾!你又不注意自己的姿势了,坐好!〃
  又挑剔了。这比闷声不响更难熬。妈妈心烦心乱到极点的时候,就要这样挑剔我:咀嚼时牙磕得太响啦,坐的姿势不正啦,头要碰到饭碗啦,等等,等等!常常挑剔得我不知道怎么吃饭才好。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啊!我真想问问妈妈:难道我是你烦恼的根源?那你又为什么生我养我呢?我正了正自己的姿势,小心谨慎地往嘴里扒饭,不敢去看妈妈。我知道,此刻妈妈的眼光一定是既忧伤又不安,像是责备我,又像是求我原谅。我受不了这眼光。
  吃完饭,我和妈妈都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下。各想各的心事。我非常想知道何荆夫是谁,和妈妈又是什么关系,可是又不敢问妈妈。
  人家一家人该坐在电视机前了吧?我和妈妈却面对墙壁。要是爸爸在的话。。。。。。啊,爸爸!
  这些年,〃爸爸〃这两个字对我越来越陌生。随便和谁讲话,我都尽量避免这两个字。最怕人家问起我的爸爸。在妈妈面前,我更不敢提爸爸。不得不提的时候,多是用〃他〃和〃那个人〃来代替。她能懂。我有一个爸爸。但这个〃有〃字应该用过去时态,是历史了。可是〃爸爸〃这两个字对我又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呀!这吸引力不会过去,不会成为历史的。我常常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或者一起去溜冰?下棋也行,五子棋。我常想,要是我们一家三口人走在马路上,人家一定会羡慕的:〃看这一家人多幸福啊!〃
  我知道爸爸长得很好看。我保存着一张照片,那天夜里被妈妈撕碎的照片。是我背着妈妈偷偷把它贴起来的。上面有三个人:爸爸、妈妈、我。我的全部历史,就是这张撕碎了的照片。三个人的脸都被撕碎了,我更被撕成了两半。一半连着爸爸,一半连着妈妈。我不喜欢看见一家人被撕成这个样子,但又要偷偷地看。现在我又想拿出来看看了。趁妈妈没有注意,我把照片拿了出来,看了一眼,连忙又装进我的小皮夹子里。心里怦怦跳。妈妈的眼光好像向我射了过来。她不会看到的。她没有时间关心我。
  怎么?照片上的三个人都活了。我原来并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只是在旁边看着他们。多好看的三个人!多快活的三个人!环环用双手托着下巴,张着嘴笑。环环的妈妈笑得像个小姑娘。环环的爸爸也在笑,只是闭着嘴,也像个小姑娘。谁?把削铅笔的刀划在他们脸上、身上?他们都给划破了。环环的爸爸、妈妈和环环,都成了半拉人,多吓人啊!我不敢看他们!可是他们都苦笑着向我走来。我吓得叫了起来。我挣扎了很久,才躲开了这三个半拉人。醒了,原来是梦。妈妈的手正抚在我头上。妈妈在吻我的额头。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啊,妈妈!为什么只在夜间,你才给我这样的慈爱呢?
  妈妈的手拿过去了。我听到啜泣声。偷偷地睁眼看看,妈妈手里拿着那张照片,被撕碎的那张照片。我一骨碌爬起来扑在妈妈怀里,妈妈紧紧地搂住我,哭着对我说:〃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不,是我对不起妈妈。以后再不惹妈生气了!〃妈妈把我搂得更紧了。


  奚流:历史还是揪住我不放,给了
  我一个叛逆的儿子。我毫无办法!
  阿姨送上饭菜,我们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就了座。像往常一样,我坐〃上首〃,妻子陈玉立坐在左边,小儿子奚望坐在右边。阿姨与我对面,可以随时添饭、热菜。
  奚望在C城大学中文系读二年级,住校,只在周末回家。我尽量避免讲话。这孩子的思想和性格都变得越来越离谱。在我这个党委书记治下最看不起我的两个人都在我家里,第一是奚望,第二是陈玉立。玉立我是不怕的,不管她怎么嘲笑我,还是和我同心同德的。奚望就不同了,他好像一定要撤掉我这个党委书记才肯罢休。他是一个真正的〃造反派〃,一个叛逆的儿子。
  他闷着头扒饭,一碗饭下去一半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不情愿地叫了我一声〃爸爸〃。我对他望了一下,看他说什么。
  〃听说你在党委会上谈过,不能让许恒忠这样的人真正解脱?不准他发表文章?〃他问,一开口就带着责备的味道。〃文化大革命〃把什么都搞糟了,连党委委员们也不懂得内外有别了。内部掌握的原则,怎么可以传出去?要整顿纪律!
  〃这是党委内部的事儿!你又发现什么问题啦?〃我不高兴地回答。
  〃你根据哪一家的政策?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人民给你权力不是让你整人的。更不是让你挟私报复的?〃每个字都像枪子儿,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理他。小孩子有话,就让他说吧!谁叫我是父亲呢?只要他不在外面公开拆我的台。我最怕这个。
  〃是不是除了整人,你再没有别的才干了?那你就整整游若水吧!中文系教师都知道,许恒忠不过是游若水的笔杆子。'批邓'的时候,谁有游若水积极?连'四人帮'的余党都称赞他是一股活水,一股长流水呢!现在这股活水又把你包围了。天天来拍马屁,你最爱吃这个!〃
  我放下筷子,大声斥责道:〃你懂什么?越来越逞脸了!〃
  他讥讽地咧嘴笑了:〃逞脸!爸爸,你以为用了这样的词汇就可以减弱我们谈话的严肃性了?我是真正为你想的,谁叫我是你的儿子呢?〃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玉立不满地敲着饭碗:〃求求你们,不谈这些好不好?奚望,你现在总是对一切都不满意,你不感到这种情绪很危险吗?〃
  真不识相,这个玉立!你插嘴干什么?他什么时候把你放在眼里?他叫你〃陈老师〃已经算客气的了。
  〃陈玉立老师!〃来了!不知他要说出什么话来!
  〃我并不是对'一切'都不满意。我只不过是对'一些'现象不满意。很不满意。〃还好,他的语调很平和,可是他的两只大眼睛在(王秀)琅架眼镜后面发出了奇异的光彩,这是他向别人发射利箭的信号。我把饭碗递到玉立面前:〃给我盛饭去!〃玉立不理会,阿姨把碗拿过去了。真是不识相啊,这个玉立!你该站起来走掉!
  〃可是我要问你:你对现在的一切就都满意吗?比如,你真的相信爸爸比你原来的丈夫好?你真的相信爸爸爱你?据我所知,爸爸在给你写那些信的时候,和我妈妈也很恩爱。他不是对你说他恨不得把我们兄弟几个都杀死,好像一个单身汉那样与你私奔吗?可是他对我们兄弟实在是很不错的,天天给我们买巧克力!不信你问问我阿姨!〃
  阿姨正好盛了饭进来。奚望总叫她〃我阿姨〃,他跟着她长大。我被隔离,被扣发工资,全靠她用自己的一点积蓄把他带大。玉立几次想辞退她,奚望说:〃要是这样的话,我向法院起诉!〃我不赞成玉立。我们不能忘恩负义。只是我怀疑她给了奚望不好的影响。她太爱奚望的母亲而不喜欢玉立。
  阿姨把饭碗递到我手里,一声不吭地出去了。要是她说奚望两句,奚望会听的。可是她不说。我不能不说了。
  〃大放肆了!〃我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震得桌上的碗碟也蹦了起来。玉立也站起来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会在我面前撒娇,真正遇到事儿,什么有用的主意也拿不出来。这一点,孙悦比她强多了。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会成为我的妻子。
  奚望好像很有兴趣地欣赏着我们的动作和表情。两只眼在镜片下骨碌碌地转,他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不但因为他最小;他长得仪表堂堂,特别是有一双聪智、深沉的大眼。他小的时候,我带着他到处走,人家一见他就夸:〃看这孩子的眼睛!〃我心里真比吃蜜还甜。想不到现在这双眼睛使我烦恼。看他现在看着我的样子!好像在对我说:〃你有什么理?说吧!说呀!〃可恨的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吧!〃他等了两分钟,见我们不说话,肩膀一耸,站了起来。〃看来你们很不喜欢听我的话。那我就不说了。〃
  他向自己的房间走过去,但立即又退了回来,望着我说:〃不过,爸爸!说心里话,我对你和她的这种关系还不是十分憎恶的。这件事只不过证明恩格斯的一个论点:'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我最不能容忍的是。。。。。。〃
  我的天呀!给我这样的儿子!这说的是些什么话啊!人有兽性!他爸爸有兽性!还歪曲恩格斯!
  〃你可以侮辱你爸爸!可不许你诬蔑恩格斯!你太放肆了!太放肆了!〃我声嘶力竭了。
  他听了我的话,哈哈笑了一阵,拉着门框来了三下引体向上,跳下来对我说:〃我的马克思主义的爸爸,请你去翻一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卷第一百一十页。那些书都快发霉了。可是你却忙于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原则而顾不上看它们,哈哈!〃
  他走出了吃饭问,留下了放肆的〃哈哈〃声。
  玉立把椅子一摔冲了出去。由她去吧!无非又要和我怄一场气。我真怀疑自己这次结婚是否真的失策。我原想弄一个平平安安的家庭以安慰自己的晚年,也补偿一下玉立为我而遭到的损失。可是现在看起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几个大孩子都不谅解我,不与我来往。奚望倒是谅解了,可他谅解的是我的〃兽性〃!
  我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哟!比一个没有家的人还要孤独。在外面没有人理解我,在家里同样没有人理解我。整天价宾客盈门,可是与我有点真情的人有几个?人情淡如水,宦海无情义。这些年我真正是看透了,想清了,受够了。都说我包庇游若水。我何尝不知道游若水有问题?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老下级,那些年虽说对我〃反戈一击〃,暗地里对我还好。〃四人帮〃一粉碎,他就跑到我面前痛哭流涕地认错。我不能把对我有点感情的人都推出去。手底下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我在C城大学怎么站得住脚?
  没有人理解我。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满以为历史还是公正的,让我过一个幸福的晚年。想不到历史还是揪住我不放,给了我一个叛逆的儿子。我毫无办法!
  可怕的是我有时在心里赞同他的那些谬论。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正直、单纯、少有私心。因为他还没有到我这样的年纪,更没有我这样的经历。
  也许我真正落伍了?
  他刚才说的那段话,难道真是恩格斯的?我走进书房,找到他说的那本书。印刷厂的工作真差劲儿,第一百一十页和第一百一十一页没有裁开。果然。有他说的这一段。过去从来没听人家说起过。《马恩列斯语录》里也没有。当然,我们要认真学习和坚持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
  〃对于这个精髓,你认真研究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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