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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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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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懂得什么!孙悦的群众基础比你好。再说,我总忘不了那些支持过我、帮助过我的人。〃他说。
  〃难道最支持你的、对你一保到底的不是我吗?〃我朝他撒娇地瞥了一眼。他的颧骨真难看,像另外装上去的,周界太清楚了!
  〃你吗?〃他含笑地看着我。那笑,就是把眼皮〃下放〃一半,遮起半个眼珠,难看极了。〃你自然不同了!你有私情啊!嗯?有没有?〃
  这就是他的表达感情的方式了。我扭转脸,不去看他。
  〃这么说,孙悦保你是无私的了?〃我酸溜溜地问。
  〃孙悦这个人倒真是私心不重。〃他说。
  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总是替孙悦说话。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倒反而降低了我的身价。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孙悦私心不重?哼!
  〃为什么她当初甩掉何荆夫,如今又去追求何荆夫?群众已经把这当成丑闻而议论纷纷了,你还为她遮丑?你听她刚才说的,脸皮有多厚!'对于何荆夫,我十分了解'。不过,这倒是句真话,她当然十分了解何荆夫了!她还十分了解许恒忠呢!〃
  说完,我笑了。奚流的高耸的颧骨往上动了动,〃下放〃的眼皮又〃上调〃了回去。我连忙收住笑容,叹口气说:〃我倒不是看她的笑话。我实在是为她担心。许恒忠和何荆夫,两个都是有政治问题的人。弄得不好,她要犯政治上的错误。而且给党造成不良影响。〃
  奏效了。奚流的颧骨不再上耸,而是嘴角牵动,露出了笑容。跟这个人在一起,只有这一点乐趣:可以研究他的情绪的变化规律和表现形式,有时还可以进行一点科学实验。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记得自己曾经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
  〃你再找孙悦个别谈谈吧!她爱面子,个别谈她也许会接受的。要不要我去找她?〃
  我顺着刚才的意思说下去。在奚流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这当然是对的。可是只要是人,就不能没有一点狡黠,没有一点别人看不透的地方。要不然就不用心理学了。文化大革命把心理学〃革〃掉了。可是人的复杂的心理是无法革掉的。这一点奚流不懂。他只要人家赞成他,顺从他。果然,奚流对我十分满意。他的嘴角跳动得更明显了,笑意从嘴角跳到眼睛,眼皮又〃下放〃了一半,眼珠有点发亮地看了我两眼。
  〃我暂时不跟她谈了。〃他抚着我的肩膀说,〃你去找她聊聊,怎么样?有些话你们女同志更好谈。你对她说,我们不想干涉她的私生活,但不能不关心她的政治生活。〃
  我去?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和孙悦单独谈过话?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横流竖淌。每次到党委开会,她都坐得离我远远的。到我家里来跟我打招呼,眼睛也从来不看着我。奚流今天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忘记了这些情况?我不说话,疑惑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们不大谈得来。女同志心地狭窄。'文化大革命'十年的经历使我懂得,与自己的同志的团结十分重要。要不是有一批人死命保住我,我的命也送掉了。你和孙悦都曾经为我挨个受苦,今天应该像亲姐妹一样才对。枝枝节节的问题不必纠缠了,求大同存小异嘛!〃
  我按自己的意思理解他的话:一个当领导的,手下一定要有一帮子人,平时当手足,〃战时〃当保缥。做为领导者的妻子,则应成为这一帮人的粘合剂。奚流对我寄托期望了,这说明他毕竟把我当做最亲近的人。我去。让孙悦了解,我是一个有气度的人。
  孙悦手里拎着一只小篮子,正要和女儿一起出门,我问她到哪里去,得到的是毫不含糊的回答:〃给何荆夫送吃的去。〃这就是孙悦!本来自己不到医院里去,批评了一下,索性自己去医院了!看她样子多么美丽娴静,实际上浑身是刺,专爱挑战啊!
  我告诉她奚流叫我来找她聊聊。她把东西交给女儿,叫女儿一个人去。她女儿对我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又向她妈妈嘀咕说:〃何叔叔常常问起你。奚望也问你为什么不去看何叔叔。今天第一次,又不去了。〃孙悦笑笑对女儿说:〃你告诉何叔叔,我早就想去看他了。让他安心养病。我明天一定去医院看他。〃她女儿走了。
  孙悦客气地让我回屋内坐下,然后一声不响地等我说话。她并不正视我,而是用手托着脸朝窗外望,给我一个侧面。她的相貌从侧面看更美。尽管头发已经白了不少,看上去,她还是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白发在她头上似乎不是衰老的标志,而是庄重的象征。我自信相貌不比她差到哪里去。只是,我做不出这份庄重的架势。她当过话剧演员,从来注意风度。
  〃今天的党委会上,你太激动了吧?老奚是一片好意呀!〃我打破了沉默。
  〃党内的正常生活嘛!谈不上别的。〃她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一句,脸仍然没有转过来。实在做得不像话了!我是代表奚流来的!
  〃小孙,我想你也知道,奚流同志是非常爱护你的。〃我不再叫〃老奚〃,这样你孙悦该知道我不是随便来串门子,受你白眼的了吧卜'奚流同志并没有在会上把群众对你的意见抖落出来,你想,这是为什么?〃我相信,我的态度够亲切的。
  这句话打动了她?她把头转了过来,两眼正对着我了。孙悦的眼睛不大,而是细长,所以显得温柔、和气,其实呢?是个厉害角色。你听她说了什么话:
  〃其实,奚流同志这样爱护我是大可不必的。我倒很想听听中文系群众对我的意见。奚流同志是派你来谈这些意见的吧?请你谈吧,不必顾虑!〃
  奚流,你的好心得不到好报。好吧,你孙悦叫我谈我就谈,我倒要看看,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我笑笑对她说:〃奚流同志倒不是派我来谈这些的。他不相信那些意见。他认为你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是有主见的人,不会干那种事。〃
  〃我干出了哪种事了呢?〃她固执地问。她的两道眉毛挑了起来,在眉心处形成了一道印儿,好像眉笔点画的。显然,她在压抑内心的激动。
  〃许恒忠经常到你家里来吃饭吗?我这是随便问问,小孙,你可别多心。〃
  〃我是不会多心的。与其他同志相比,许恒忠可以说是经常在我家里吃饭的。〃她冷冷地回答我。
  〃我以前不是提醒过你了吗?他的问题虽然已经查清了,可是影响还没有消除。我们是了解你的,当然不会相信你和他有什么,可是群众。。。。。。〃我故意停住不说。
  她冷笑了一声,接过我的话说:〃为什么不相信我和他会有什么呢?相信吧,完全有可能呢!〃
  〃我们可完全是为你好。〃我笑着对她说。现在,我一点火气也没有。
  〃谢谢你们的关心。这一切我都会自己考虑的。既然奚流同志不想干涉我的私生活,就不谈我和许恒忠的关系问题了吧!〃她的脸色发白,可是居然笑了一下,为了表示自己从容、镇静。
  〃至于说到许恒忠的错误,我认为既然已经查清,不属于与阴谋活动有牵连的人,就没有理由限制他的活动,更不能随便干涉他的私生活。说到'影响'的'消除',我看我们自己所犯的错误,我们的党所犯的错误,影响都还没有消除。而消除这些影响正是我们当务之急。〃
  这就是孙悦!总要显示她比别人高出一头。你看,她站得多高,她关心的是党!是自己如何克服错误!可是她却回避了要害问题与许恒忠的不正常的关系!我是傻瓜吗?
  〃不,不!小孙!我不想和你谈这么大的问题。我确实关心你和许恒忠的关系。〃
  〃要是我不愿意与你谈这个问题,你不会说我是无政府主义吧?〃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眉毛显得更浓,眼珠显得更黑。我有点得意,又有点心慌。想了想,我对她说:〃我哪里想管这些事?不过,如果你和许恒忠确实有关系的话,你对何荆夫的态度就要注意一下。听说你天天让女儿去医院给他送饭菜。医院里的人都把你的女儿当成他的女儿了。〃
  她的脸霎时变红了,连眼白都红了。这表明,我触到了她的痛处。看来,她对何荆夫是真有感情。何荆夫这类人正可能取得孙悦的欢心。何况他们是老关系?
  她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她用手托起头往窗外望,给我一个侧影。我却还要说:
  〃你考虑过这个影响吗?同时和两个人。。。。。。而且,都是有问题的人!而且,谁不知道你与何荆夫过去的关系?现在这个样子,人家会怎么想呢?过去扔掉的,今天又成了宝贝了。小孙,我们都经过那些年月,人言可畏呀!〃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又平静了。她依然望着窗外,像是自语,但吐字仍然十分清晰。〃是啊,人言可畏!在我们这里,人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因为我们认为在私生活里也充满了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有人就利用这一点,卖力地制造各种各样的'人言',以达到个人的目的。这种现象什么时候才会消除呢?〃
  〃所以,你要当心啊!老奚和我真正为你着急啊!要是再有什么风浪的话中国的事,谁能说得定?还是谨慎一点好。〃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倒是真心实意的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将来我心里总是害怕的。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我希望再遇到这样的风浪的时候,有很多很多人和我们站在一起。孙悦毕竟是一个〃保奚派〃啊!
  孙悦站了起来,拢拢她的短发,下逐客令了:〃就谈到这里吧,陈玉立同志!请你对奚流同志说,有关中文系的工作,以后党内会议上还可以讨论,我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会固执自己的错误。至于我个人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有人发现我有违反党纪国法的行为,请向有关部门和法庭控告,不必为我掩盖什么。〃
  我刚走到门口,碰上奚望。他向我点点头,就走进屋去对孙悦说:〃孙老师,我和你一起去看何老师。〃
  他们一起走出去,样子十分亲密。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回来了?〃奚流笑眯眯地接着我。
  我摇着头叹了一口气,感伤地说:〃孙悦真是变得叫我吃惊!在她眼里,什么政治原则,什么党的纪律都不值什么了。她心里只有自己的感情。何荆夫对她影响太大。还有我们的奚望,刚才挽着孙悦的膀子去看何荆夫去了。你的亲信、儿于都被吸引到何荆夫那里去了。人与人又要重新站队、组合了。〃
  奚流惊异地看着我。我把与孙悦谈话的内容详详细细对他讲了一遍。当然有所突出和强调。奚流听完,一连说了几声:〃想不到,实在想不到啊!〃

十三
  何荆夫:孙悦,要创造,不应
  等待。
  我没有想到孙悦会到医院里来看我。我想这是奚望和憾憾促成的。
  昨天,奚望对我说:〃我去找孙悦老师谈谈,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到医院里来看看你?〃我不让他去。他还是去了。不然的话,孙悦怎么会今天就来了呢?而且是和奚望一起来的。
  憾憾和奚望笑着离开了,孙悦坐在我的床前。幸亏这时我不是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的,否则我会多么难堪!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像个病人的样子躺在病床上。在她的面前,我不愿意露出一丝一毫的可怜相。从她那里,我只愿意接受爱情,而不愿意接受怜悯。
  可是我觉得我很可能已经成了接受怜悯的可怜虫。憾憾告诉我,许恒忠常常到她们家里去,和孙悦很亲密。她不只一次焦急地问我:〃妈妈会和许恒忠结婚吗?你同意他们结婚吗?〃我多次告诫奚望:〃不要再把大人的事对憾憾说了,她脑子里装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奚望回答得很干脆:〃治理国家不能搞愚民政策,教育孩子也不能搞愚童政策。你们这一代人,从小洁白得像一张白纸,结果怎么样,碰到什么颜色都受染。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有的懵了,有的哑了,有的死了。白纸和白痴有什么两样?像孙悦老师这样的人,至今还在彷徨咧!动摇在你和许恒忠之间,这说明什么?你想过了吗?〃
  我无话可说,也许,对孩子应该有别样的教育?
  孙悦动摇在我和许恒忠之间?这是真的吗?我觉得既可能又不可思议。她怎么会喜欢许恒忠呢?然而憾憾亲眼看见他们很亲密。而且那天在许恒忠家里,许恒忠不是也对我做过暗示:〃你看,这是她给小鲲做的鞋子!〃
  我的病床前的小柜子里,也装满了孙悦送的东西:罐头、水果。饼干、牛奶。。。。。。我曾经十分欣喜地接受这些馈赠,可是后来,我害怕这些礼物了。我对憾憾说:〃不要再送来了!再送,我就要跟你妈妈算帐,付给你们饭菜钱了!〃可是憾憾不听,她说:〃就算我送给你吃的,不行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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