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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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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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承认有什么用?公社领导不是批评你了吗?〃许恒忠回答。
  吴春还要说话,被何荆夫抢了过去:〃你们的价值观念不同。吴春讲的是一个人作为人的价值;而老许讲的则是我们的市场价格。后者的确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可是我们追求的不应该是市场价格。〃
  吴春一拍大腿,叫道:〃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恒忠见何荆夫、吴春和孙悦三个人轮番与自己作战,自知抵挡不住,连忙休战,自下台阶。他笑着把手一拱说:〃兄弟甘拜下风。我宣布,我已从理想主义者蜕变为现实主义者,而且病人膏育,不堪救药了。〃
  孙悦笑着追打一记:〃现实主义与犬儒主义应有区别。〃
  许恒忠又是一拱手:〃那我就是犬儒主义者。〃
  吴春哈哈大笑,拍打着许恒忠的肩膀说:〃当年的反右英雄,今天怎么成了阿Q了?〃
  许恒忠脸红了红,旋即笑着为自己解嘲:〃毛主席语录二百六十三页: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哪一个阿Q不是英雄变的?〃
  何荆夫大概不愿意提起反右使许恒忠难堪,所以来给许恒忠解围了。他说:〃老许这些年也够苦的了。大家走过的路不同,但都有沉痛的教训可以吸取,这一点,我们都是一样的。〃
  刚才那一场争论,苏秀珍好不耐烦。开始她还勉强睁着眼,看看说话人。可是不一会儿,就再也睁不开眼了。她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会儿刚刚醒。她听了何荆夫的话,提起了一点精神,一边打呵欠一边说:〃真的,老许一个男人拖了个孩子也太苦了,应该再找一个。要不要我帮忙?〃
  我觉得刚才把她得罪得够了,现在想给她凑个热闹,便接过来说:〃苏大姐要帮忙?我们这里有三个单身汉和单身女呢!〃
  何荆夫和孙悦一齐显得不自在起来。
  苏秀珍来了劲,拍手打掌地说:〃都包在我身上,怎么样?别看我不是此地人,人头可比你们熟!〃
  吴春连连摇头:〃这可不是作外贸,你不要兜揽太多。老许你可以关心一下。至于老何和小孙,就不必费心了。〃
  苏秀珍好像恍然大悟,她像不认识一样,轮番地看何荆夫和孙悦,然后说:〃你们二位谁还没有'放下你的鞭子'呀?〃
  这一个玩笑开得太鲁莽,也太粗俗,大煞风景。孙悦的脸马上变了色,何荆夫也不吭声。细心的李洁站起来说:〃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该收拾收拾了吧!〃大家连忙站起来动手。李洁又拉住大家:〃男同志们打扫打扫房间,喝茶谈心,洗洗涮涮的事,我们女同志去做吧!〃我们几个男人齐声拥护,女同志们随即到厨房去了。
  扫了地,我们就坐下吹牛皮了。吴春对何荆夫说:〃老何,我真盼望着你们的好消息啊!〃
  我也对何荆夫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看孙悦对你还很有感情。〃
  何荆夫只是笑,不说一句话。许恒忠看看表站起来说:〃天不早了,儿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走一步吧。等一会,诸位到我家里去坐坐。〃大家点头答应,他抬脚便走。
  许恒忠刚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对大家说:〃好像是赵振环来了!〃我们几个人一起拥到门口,果然,赵振环来了!

十六
  赵振环:为了找回我自己,我接
  受你们的审判。
  没有想到一下子会遇到这么多老同学,我一时愣住了。我常常思念你们啊!每当想到孙悦,我就会联想到你们。特别是你,何荆夫!一九六二年,我代表自己和孙悦给你写了一封信:〃我们结婚了,生活得十分幸福。我们希望你早日完成改造任务。也祝愿你幸福。〃是这样写的。这些日子我想过多少遍了。这是冷酷的。傲慢的、可恶的信啊!那时候,你既是我的〃情敌〃,又是我的〃阶级敌人〃。然而我更看重前者。我对自己的胜利总是既高兴又担心的。因为我内心懂得,你比我有力。孙悦当时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她只会受你的吸引,而不能与你匹配。可是再发展下去,我就毫无自信了。因此,我努力用感情牵引孙悦,扯断你与孙悦的联系。你想不到吧,后来我又自己扯断了自己牵系的红线,陷进了深深的污泥里。。。。。。而现在,你和孙悦结合了吗?
  我一个一个地打量他们,他们也打量我。我多么想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你们每一个人,可是你们的眼睛阻止了我。是我的突然到来使你们惊奇,是我的满头白发使你们感到陌生,还是你们鄙薄我的为人?为什么你们的眼神充满冷淡、疑虑、敌意,唯独没有热情?
  何荆夫没有让我进屋,难道他还不是这里的主人?谁也不让我进屋,却拥着我离开屋子更远。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嘴里嗫嚅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看看孙悦和孩子。。。。。。〃谁也不理我。
  他们终于站定了。这儿看不见孙悦的住处了。何荆夫首先向我伸出了手:〃还认识我吧?〃我迟疑地把他的手握了握说:〃不知道你已经回到学校。你。。。。。。〃我还想问他成家了没有,但不敢说出口,我怕听到任何回答。许恒忠也对我伸过手,他比以前更瘦弱,但仍然是风流小生的派头。其他同学也把手伸给了我。可是吴春,却始终抱着膀子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我把手伸给他,叫声:〃吴春!〃他仍旧抱着膀子不动,冷冷地说:〃我不与你握手。我正有话要对你说。我劝你不要打扰孙悦了,你把她害得还不够吗?老何,我去和孙悦打个招呼,就说我们先走了。你把这小子带到你那里。〃
  何荆夫不住在这里,他另外成家了?
  吴春去了,何荆夫拉起我的手臂,温和地说:〃走吧,我们不会吃掉你!〃
  我随着他们一起走。心里翻腾着各种滋味。我们曾经无数次手挽手走在校园里,想不到若干年以后会有这样的会见。自从离开孙悦,我就想象着老同学见面会怎么对待我。我害怕这一天,又企望着这一天。我千方百计地打听着他们的消息,小心翼翼地回避与他们见面。今天碰上了,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我感到苦: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我也感到甜:我从他们的责备中看到,横在我和朋友们之间的壁垒开始塌陷。。。。。。
  〃刚到吗?〃一见面,许恒忠就好心地问了我一句。
  我点点头。刚下火车我就到这里来了。我估计孙悦不会搬家,果然还住在这里。这间温馨的小屋,原是我的家,住着我们一家三口人。
  〃是出差来的,还是特地来的?〃何荆夫问我,盯住我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什么也不能回答。一下子说不清楚啊!我是出差来的。又是特地来的。也可以说是偷着来的。
  一个多月前,我和兰香分居了。我首先破坏了我们的约法三章,实在是忍耐不下去了。
  事情还是与王胖子有关联。总编辑叫我写一篇文章,批评一个戏。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戏,不肯写。总编辑生气了。他对我说:〃好吧,我找别人去写。不过老赵,我觉得你应该加强组织观念。你在我们这里工作,我们就不能叫你做点事情吗?〃这是什么话?凡是分内应做的事情,我什么没有做呢?难道在他领导的报社里工作一定要像当年的奴隶一样把全部自由都交给他吗?可是他却把自己驾驭别人的欲望叫做〃组织观念〃!我顶了他:〃这不是我的分内事。我是记者。〃他冷笑着说:〃你倒很认真地划分内分外了。前几年你不是很随和吗?〃想往政治上扣了!我才不在乎。我说:〃在魔鬼当权的世界里,我不能要求做人的条件。在人的世界上,我当然要做一个人。〃我给他留了一点面子,没有说:前几年你不是也很〃随和〃吗?你给江青写了几封检讨信,不过江青没有理睬你罢了!灵魂本来是准备出卖的,但是没有卖掉。既然如此,应该清洗一下落在灵魂上的灰尘才是,为什么反而夸耀起来了?
  总编辑没有强迫我,但给我扣了一顶时兴的帽子:〃民主个人主义者〃。我查查它的出处,实在想不出我为什么应该戴上这顶帽子。随便说我什么主义吧,反正我不再写违心的文章了。我够了。
  多少次了?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今天写文章批判昨天的文章,而明天又来批判今天。认识我的人都问我:〃你有几副嗓子?调门变得这么快!〃我嘴里打着哈哈说:〃嗓子只有一副,可是音域宽广,而且学会了多种发声方法,所以任何调门也拗折不了我的嗓子。〃可是心里是什么滋味哟!每当这时我就想起电影《家》里高老太爷命令他的不肖儿子自打耳光的场面来:〃打!自己打!〃观众笑了,这个丑角!我也在扮演丑角。还有算帐的日子呢!交代主观动机,检查客观效果,挖掘思想根源,制定改正措施。。。。。。每一次运动中都是这一套。每一次我都知道改不了的,永远改不了。果然检查的墨迹未干,我又〃重犯〃了。就这样,我慢慢地丧失了一个人民记者的责任感和光荣感,丧失了一个人的自尊和自信,我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完全失去了我自己。
  这教训还不够吗?违心的文章,我决不再写,就是不写。帽子总不比良心重吧?
  三天后,报上登出了一篇文章,是批评那个戏的。署名晓旺,是王胖子。两天前他还对我说,这种差事摊到他头上,他也要拒绝!这个无耻的王胖子!我真不愿意对他正眼看一看!
  好戏连台。王胖子文章见报后第三天,总编辑宣布:〃王XX的表现很好,以实际行动改正了错误。根据党的一贯政策,让他回采访部工作,并恢复原来的职务采访部主任。〃王胖子又是我的顶头上司了。这倒也没啥,我虽然姓赵,却也不以〃赵老太爷〃自居,以为自己头上照着什么官星。孙悦的爷爷曾说我是〃文曲星〃,看来应验了。不是文人吗?而且笔也曲来路也曲。这位老爷子!他与我的父亲是我们镇子上两个有名的老古董。文坛与官场,同样不太平。我是离开这两个东西越远越好的。可是冯兰香我只能这么叫她!她一天到晚向我嘀咕个没完:〃到手的好差事叫人家拿去了。你就不能学学人家王胖子?〃〃主任这头衔我倒不爱,可是以后讲按劳付酬,主任硬是比一般记者拿的钱多。我不嫌钱烫手!〃嘀咕你就嘀咕去,我丢给你两个耳朵,一个管进,一个管出。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又是打酒,又是买菜,把王胖子请到家里,请求他向总编辑推荐我当采访部的副主任!
  就是那一天,我当着王胖子的面和冯兰香公开闹了一场,对王胖子也很不客气地说了一通。我搬到报社住了。
  报社立即出现了关于我的各种舆论:翘尾巴。个人主义。嫉妒王胖子。要甩掉工人老婆。我不管这些,只顾埋头干活,空下来,搞点学术研究,也许,我终究要离开报社,到大学教书去。我可以教新闻学。
  王胖子真是脸皮厚。他俨然一副领导的架子,一见面就拍我的肩膀:〃老赵啊,群众的议论不要听!群众嘛!我从来不计较个人恩怨。我喜欢你这种倔脾气。知识分子嘛,是该有点个性。像我这样大小当个干部就不那么自由了!〃我想啐他一脸!可是报社里竖着这样的牌子:〃请勿随地吐痰〃。
  昨天,王胖子在报社宿舍里找到我,笑嘻嘻地说:〃给你一件美差,到D地去采访一次。山明水秀的地方啊,可以散散心。而且D地离C城很近,高兴的话,你可以去C城看看自己的母校。路费,我给你报销!〃
  美差?我心里清楚,总编辑给我送鞋子了。质地很高,尺寸略小。这种领导,我太清楚了。多少是个业务上的内行,所以对于〃才〃倒是格外看重的。一方面,以千里马自居,另一方面,又以伯乐自居。可是不用多久,你就会发现:在〃人才〃听从他的调遣的时候,他是〃爱才〃的。因为这些〃人才〃可以作为他的资本,抬高他的身价。可是如果〃人才〃不那么驯服呢?他可就〃忌才〃了。因为,这时候,这些〃人才〃会遮掩了他的光毫。然而,可以顺便到C城去,这是真的,这叫我动心。我对王胖子说:〃可以考虑。〃
  〃考虑什么哇!老赵呀老赵,你是我们报社里一匹千里马呀!这趟差非你去不可哟!〃
  什么差事?肯定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采访。我是老记者了,这还不懂?我摆开王胖子正要拍到我肩膀上的手,对他说:〃千里马,万里马,总归是马。马是给人骑的。〃
  〃哈哈哈!精辟!独到!可以说是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的新释。伯乐识马、养马、爱马,归根到底是为了驭马。不让人驾驭的马,日行万里也没人爱呀!多好的一篇杂文题材!你写,我给你送给总编辑!〃他的唾沫星子飞迸。
  我又想〃随地吐痰〃了,但还是忍耐住了。我冷冷地对他说:〃王主任,你完全听错了我的意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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