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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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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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线分明来表现自己的革命性呢?我们不是要解放全人类吗?还有,许恒忠的错误与游若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继续当官,一个人连发表文章的权利也不给呢?这公正吗?〃
  〃这有什么稀奇?历来如此!只有你才爱为这抱不平。我才没有心思管这些事!不过,听你刚才的话,你似乎对许恒忠还有点好感,有可能吗?〃说到这里,她的眉毛调皮地挑了两挑。
  我扬起鞋底在她的胖脸上敲了一下:〃你的这些怪想法再也不许对我讲。刚才还向我兜售那位作家,现在又想推销许恒忠了。对许恒忠要是能够产生爱情,还用你来多事吗?〃她天真地笑了。
  〃你该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把过去的不幸和痛苦完全忘掉,重新生活。〃宜宁诚挚地说。
  〃可是对于我,历史并没有过去。历史和现实共有着一个肚皮,谁也别想把它们分开。这个肚皮甚至吞没了我的未来。宜宁,我真是说也说不清啊!我实在厌倦了。〃
  吃过晚饭,头痛欲裂,早早地睡了。刚要睡着,憾憾摇醒了我:〃一个叔叔来找你。从来没来过的。〃我不得不又穿起衣服。
  万万没有想到,来的是何荆夫。我这半辈子没有树立过什么私敌。但我想,何荆夫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仇恨我,轻视我。我对憾憾说:〃到同学家里去看电视吧!〃憾憾走了。何荆夫的两眼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他会哭吗?他从哪里来?遇到了什么事呢?
  他注视着憾憾的背影,感叹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然后,他向我伸出手:〃没想到吧?〃
  我老老实实承认:〃没想到。〃
  〃其实天天都想到要来,天天都来不成。今天实在忍不住了。章元元同志去世了!我刚刚参加了她的追悼会。〃他一边说,一边自己拉个凳子坐下。掏出了旱烟袋。第一次看见他吸旱烟袋,我心里多别扭啊!他好像要用这根旱烟袋来提醒我:〃我们现在是不同的人了。把我推到那条漫长而痛苦的道路上的,也有你。〃我习惯性地拿出一个烟灰缸给他。他把它推开了。
  他满脸忧戚。这是因为章元元的去世。我理解。
  章元元是我们读大学时的中文系总支书记,因为〃包庇〃〃右派学生〃,调到中学去了。游若水接替了她。在被章元元包庇的〃右派学生〃中,何荆夫是最突出的一个。奚流点名要把何荆夫划为右派分子,章元元无论如何不同意。她的理由很简单:〃是我动员他们呜放的,现在又由我把他们打成右派,这不是故意陷害他们?再说,他们都是孩子。〃奚流在党内公开了他与章元元的分歧,引起了一场辩论。辩论的结果,自然是章元元失败。她被说成是一只〃抱窝的老母鸡〃:孵化右派,保护右派。她受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接着就被调到附中去当副校长。几年前因病退休了。章元元对于何荆夫不亚于母亲对儿子。听说,何荆夫被遣送回乡的时候,章元元还去为他送行。何荆夫伏在章元元的肩上痛哭了。可是挨斗的时候他没有掉过泪。
  我想去安慰何荆夫,可是我怎么能安慰他,又怎么配安慰他呢?我沉默着。
  〃你以为只是因为章元元同志爱护我,我才对她的去世特别悲痛吗?〃他问我。
  我流露了一丝一毫这样的意思吗?但我不想争辩。
  〃不是,我为我们党惋惜。多好的一个干部啊!她的价值不知要高出奚流多少倍。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的。所以,奚流官复原职,她却不能。这真是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了。〃
  为什么特地到我这里来比较奚流和章元元的价值呢?因为我是〃保奚派〃吗?我硬着头皮顶了他一句:〃奚流有奚流的价值。〃
  他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磕,灰洒在地板上。我皱皱眉头,他意识到了,去找扫帚。我拿来一把扫帚,把灰扫净了。他抱歉地笑笑,接着说:
  〃是的,奚流曾经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人。当年打仗他很勇敢。在五十、六十年代,他也不失为一个称职的干部,尽管他身上还有肮脏的一面,虚伪的一面。可是现在,他的价值只在于让人们看看一个共产党员怎么会堕落成一个低级趣味的人,思想僵化的人,心胸狭隘的人。〃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总不能否认吧?〃我争辩,不是为奚流,而是为自己。
  〃吃苦并不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标准。吃苦可以提高一个人,也可以降低一个人。〃他停顿下来,用一种异样眼光打量我,然后问:〃难道你今天还像以前一样相信奚流?〃
  这分明是揭我的疮疤,虽然他的眼里充满迷惑和焦虑。我的脸发热。我大声地回答他:〃对了。如果奚流该入地狱,我也和他入地狱。你是不是也要对我唱一段快板:'竹板这么一敲,唱一支保奚调'?〃
  他愣了,半晌不说话,他不知道,那几年,几乎每天都有人对我这样唱,说我保奚流是为了乌纱帽。我转过脸不看他。我不能这样对待他,也不愿这样对待他啊!
  〃看来我是不该来的。打搅你了。〃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没有起身送他。
  这一天夜里,我不停地流泪。往事历历,多么折磨人啊!


  何荆夫:我珍藏历史,为的是把
  它交付未来。我正走向未来,但
  路还远。
  我是不该去找她的,不是已经忍了多少天了吗?你看她这么冷淡!就差下逐客令了!
  我为什么要去找她呢?是为了和她谈章元元、谈奚流?为了和她辩论、受她冷落?
  都怪这朵小黄花。
  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追悼会,追悼我所熟悉和敬爱的人。死者的老伴递给我一朵小黄花。他的黑苍苍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但比挂满泪珠还叫人受不了。在这张脸上,我看到了孤独,人到老境的孤独,失去配偶的孤独。
  我接过小黄花,把它别在衣襟上。泪流了出来。追悼会的大厅上挂着章元元的遗像,那么慈祥,又那么生气勃勃。我好像还记得她二十几年前抚着我的肩膀流泪的情景。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所能看见、能感到的,就是这一朵小黄花。又是纸做的。它让人感觉不到生命,却感觉到死亡和孤独。
  我死的时候,就不要发给人家这样的小黄花。不留痕迹也就不留悲痛。然而,又有谁会想到给我制作小黄花呢?我只有一个人。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本来已经很少,现在又少了一个。还有谁像章元元这样了解我、关心我、爱护我的呢?
  我很少在别人面前这样流泪,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啊!我悲悼的好像不是章元元,而是我自己。为了我过去的悲苦和今天的孤独,我放声地哭了。我希望有一只手来擦干我的眼泪,有一颗心来慰藉我的灵魂。我希望有人倾听我、关注我、哀悼我。。。。。。
  我珍惜胸前的这朵小黄花。它寄托着生者对死者的哀思,表明死者在生者心目中的价值和地位。开完追悼会,我小心地把它摘下,装进衣袋里。
  就是这朵小黄花把我引到孙悦家里去的。我想去和她谈谈小黄花。可是我竟忘了。看,这朵小黄花仍然在我的衣袋里。
  即使我忘了这朵小黄花吧,孙悦,你也不该这样对待我啊!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心目中最亲近的人?
  我们之间没有过亲切的交谈,也没有互相赠予。可是你在我的一生中所占有的位置是这么重要,这么叫人永远不能忘记。
  要是我一见面就向她出示这朵小黄花,问她:〃孙悦,在我死去的时候,你会不会做这样的一朵小黄花佩戴在胸前?〃这样,她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吧!她会扑到我的怀里对我倾诉她的悔恨和思念。她会对我说:〃我是真心爱你的,虽然我表面上对你这样的冷淡。〃可是,我偏偏与她去谈论章元元的功过和奚流的价值!她肯定误会了,以为我在奚落她。
  可是孙悦,你难道这么不能理解我吗?我怎么会奚落你呢?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爱你,追求你;你不爱我,拒绝我。难道就为了这个?这怎么可能呢?事实上,与你的不成功的恋爱是我的恋爱史上的第一页,也是唯一的一页。这一页,我一直珍藏在自己的心头。这几本日记就记下了我对你的思念和关切,当然也有怨恨。什么时候,你愿意看看我的这些日记呢?
  我把小黄花夹在日记本里。
  要是有人知道或看到我写的这些日记,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一种变态心理。一个流浪汉,恋爱一个并不爱他而又已经结了婚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爱了。他写这些给谁看呢?给自己。自己对自己倾吐爱情,自己扮演自己的爱人。
  弗洛伊德先生会高兴地拿我的日记去印证他的关于潜意识的理论的吧!
  但我根本不管这些。常态不能以常态表现,自然会生出变态来。自然的天性受到压抑,也就不能不〃潜〃于心灵深处,成为不能见人的〃潜意识〃。〃潜意识〃未必低级。〃潜意识〃用文字表达出来,也未必不可能成为伟大的作品。可惜我不是名人,倘是名人,这些日记也许会成为〃名著〃的。多少年过去了,中国人还是烙守古训:只有名人才能说名言,写名著。浪漫和堕落,也常常是一回事,区别只在于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
  现在,这些日记只配得到这样的报偿:一朵小黄花,而且是纸做的,而献花的人又是我自己。
  孙悦会不会给它系上红色的缎带呢?
  我长得不漂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可以讨姑娘们喜欢的风流倜傥的派头。但我从来不为自己的相貌发愁,因为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讨哪个姑娘的喜欢。虽然从我开始懂得〃爱情〃这个词义起,我的心里就充满了爱情,可那是一种无实际对象的爱,堂·吉诃德式的爱。我常常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中,在心里塑造着我的杜尔西亚。但是无论怎么塑造,她都是一个没有躯壳的灵魂。我也满足于这种恋爱。
  可是自从遇到了孙悦,我的心就失去了平静。
  我是在欢迎新生的时候认识孙悦的。那时我是系学生会的生活委员。她和赵振环坐着一辆三轮车来到C城大学迎新站,他们的衣着和行李表明他们是乡下人。可是他们相貌的姣美、健康,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而且,他们两个长得还很相像,差别只在于赵振环的脸部线条更柔和些,带有几分脂粉气。我以为他们是孪生兄妹呢!
  我把他们带上校车,问:〃第一次来C城吧?〃
  〃当然是第一次,接到通知的时候我都哭了。我不愿意到这个地方来。这地方风气太坏。〃她回答我。
  〃听谁说的?〃我有趣地问。
  〃看小说就知道了!〃她理直气壮地回答。
  〃小说里写的都是解放前的C城。现在变了。〃我说。
  〃变了?哼!刚才我们的三轮车过桥的时候,几个人一起来帮我们推车,我想这地方可真不坏。可是一过桥就伸手要钱,真丢人!我们口袋里的钱都给他们了。上当只能一次,下次再碰上,看我还客气!〃她说话时还带着气,说到最后,还把拳头在我面前一挥,好像我就是推车的人。
  我把她当成小女孩,逗她说:〃那你为什么要报考这里的大学呢?上北京去呀!〃
  她的脸红了,伍。泥了一下,指着赵振环说:〃他叫我来的,我都听他的。我多想去北京啊!要是到北京,我一定要一个星期去逛一次长城!〃
  我看赵振环,他只是笑着看她、听她说话。他笑得很幸福。
  给他们安排床位的时候,知道他们都没带蚊帐。天晚了,学校的帐子借不到,我就把赵振环安排在一个回家休假的同学床上,把自己的帐子给了孙悦。
  〃这帐子是谁的?别是你的吧?我不要!〃她说,〃让我给蚊子咬一夜吧,我的血是苦的,它们占不了我的便宜!〃
  我对她说,帐子不是我的,是一个还没回校的同学的。她这才接受了。她没有谢我,只对我笑笑,笑得自然、亲切。那一夜,我给蚊子咬得没法入睡,〃我的血也是苦的,孙悦,蚊子也占不了我的便宜。〃我这样想。奇怪啊,回想着孙悦的一言一行,我的心里为什么这么畅快?从此,我就关注着孙悦。
  我常常在中文系阅览室碰到她。她最爱看外国文学作品。她看书的速度和专注都吸引了我的兴趣。最有意思的是,她常常在读书的时候抹眼泪。那几天她读《简爱》,阅览室很挤,她就站在书橱前读,边读边哭,旁若无人。有一次,我取笑她说:〃孙悦,眼泪别往书上滴,弄坏了书怎么办?〃她扭头过去,用手背擦眼泪,不理我。
  一个学期不到,孙悦就显示了她的多方面的才能:学习成绩优秀,不断在校刊上发表散文和诗歌。周末舞会上的活跃分子,除赵振环外,不接受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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