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涛[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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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涛[梁凤仪]-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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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完全没有担心的。像我们这些苦苦挣扎,从低干起的职业女性,一旦在仕途上有阻滞,整个人就会像斗败的公鸡似的。无他,最善良、最有人缘的人,都会在工作环境内有仇家。因为自己屁股坐着的那一席位,显然碍着了一些人的飞黄腾达,那是至重至大的罪名,甚至罪无可赦,罪该万死,人人得以诛之而后快。这就是本城之所以被公认为全球最具压力感城市的原因之一了。
  韦约翰临行之前嘱咐我做好了一个完整的集团财务报告,就是为了要向行将接任的新董事作交代。他倒真是个实心办事的人,且对我尤其关顾,因为当我把报告呈交给他之后,他对我说:
  “希凡,你的功夫一等一,我看归慕农看到必定能给他好印象,希望往后你仍为他重用。”
  我听了,真正感动。
  想来,韦约翰是在帮忙着我,留给新贵一个好印象。
  我忽然对他有更多的不舍:
  “约翰,你是永远是我的好上司。”
  韦约翰拉着我的手,轻拍几下,很有点欲言又止,才说:
  “等下放工你有空吗?”
  我原本是约好了汤阅生,要上他的公司去,可是听韦约翰的口气,像是要我做些什么功夫似的。他是离任在即,断不好拒绝他的要求,教他难受。于是我答:
  “有的,要我做些什么事吗?”
  “我请你喝杯酒,度过一个半个钟头的快乐时光,好不好?”
  洋鬼子最喜欢在下班后,摸着酒杯底享受一阵子的快乐时光,中环兰桂坊的酒吧开完一间又一间,还是其门如市,就是这个原因吧。
  我从未试过跟韦约翰及其他同事在下班后去喝酒,这次真是例外。
  韦约翰很能喝,开头言语还不多,三杯下肚,话就坦率并多起来了。
  “希凡,我会想念你。”
  “我也是。”我回应道。
  对方又呷了一口酒。
  “决定了退休后的动向了吗?”我问。
  “德盛集团另外给了我一些顾问合约,希望我常驻在伦敦的办公室,为他们留意一些商业机会,同时维持着跟英国个方面的联系。”
  我兴奋地说:
  “那岂不是更好,退休后没有工作会太闷,太多工作又不似退休,这正正适合你。”
  我真的为韦约翰高兴,也庆幸德盛的董事局作了这个安排,总不算一脚把他踢回老家去,丝毫不予照顾。
  英国人退休回国,无所事事,人反而易老易颓易倦,甚而寿缘也备受影响。
  “约翰,你真好。如果英国多得是你这种人,我们省掉很多麻烦。”
  我跟他碰杯。
  韦约翰也实在喝得很不少了。
  他眉宇之间隐隐出现的无可奈何与舍不得,我还能看得出来。
  除了谈论时事与公事外,其他涉及到个人的感慨问题,我就不好跟他提起来了。
  再好的朋友都有一定的距离。
  再好的宾主还是需要客客气气。
  无论如何,陪着韦约翰度过了一小时多的“快乐时光”,算尽了对他的一点心意。
  我对他说:
  “公关部准备为你举行一个荣休的宴会,日子你还没有定出来。”
  韦约翰摇摇头,说:
  “只是内部的同事参加的话,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就由着他们决定,通知我出席就成。若是打算遍请各人的话,就不必了。”
  我很直率地说:
  “为什么呢?你在商场内这么些日子了,朋友着实很多。我看,顾虑只在于挂一漏万。”
  韦约翰拍拍我的手,道:
  “献丑就不如藏拙了。”
  我想了想,才会意过来。香港地,人在人情在。人们的精神与时间怎么会放在一些对自己生活毫无关连的事情上?怪不得香港人,因为人人都讲效率,把心神花在无谓事与无谓人等身上,就会拖慢自己的成绩。当没有生活成绩时,谁又可怜你,念着你曾仁慈过了?
  想不到韦约翰这个老香港,竟深明此义,且不以身试这香港之“法”!
  不是没有过的事,通金融界都知道,身为司宪退休,在办公室内举行的送别酒会,只有小猫三两只。跟他在位时的叱咤风云,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韦约翰不要冒晚节不保的险,是他智慧的表现。要在本城生存,不能打无把握的仗。
  如果不是胜券在握,必须实行留得青山在,以备将来翻身。绝不能落到一沉百踩的地步。
  与韦约翰的聚会就在这番觉醒所引致的惆怅之中结束。我回到家里去,刚好是晚饭时刻。
  育德立即走过来,抱紧了我亲亲,说:
  “妈妈,你回来了。”
  我微笑着,女儿立即拖着我走进睡房去。看着育德把一对拖鞋翻出来,放在我跟前说:
  “妈,你把鞋子脱掉,由得一双脚透透气。”
  我脱掉了鞋子,把双脚伸进绣花拖鞋内,果然舒服多了。
  我呼了长长的一口气,把女儿拉近身边来,说:
  “育德,告诉我,你需要妈妈买什么给你?”
  我这么一说,小育德原本已经是红透了的苹果脸,忽然更红更热。
  “妈妈,你怎么知道我要买东西?”
  “你是妈妈肚子里钻出来的,你的心怎么想,我会不知道?”
  育德的祖母就常有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说:
  “我行桥多过你行路,我食盐多过你食米。”
  所以她的话就是圣旨。当然,我是不会用家姑的那种语调来教训女儿。
  育德有点惭愧地低下头去,道:
  “老师挑了我们六个女同学在圣诞节里表演舞蹈,原本讲好了是租用服装的。后来李美玉的母亲坚持不肯让她穿用别人用过的衣服,自己嘱裁缝做了一条裙子。这两天,其余的五个同学,又有两个也有了新裙子穿了。妈妈,我怕到后来只剩我一个人要租跳舞裙子。”
  我叹了一口气。
  本城就是个爱比较的地方。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孩子这么小就要经历这种无情而现实的历练,难怪都越来越少童真。
  尤其令我难过的是,育德为了要达到她的目的,已经晓得耍手段。
  她从来没有给我拿拖鞋的习惯,今晚例外了,为什么呢?
  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了这种现实得近乎恐怖的表现,令人震栗。
  我叹气,跟女儿好好地说:
  “育德,老师既是说好了规矩,可以给你们租用服装,就应该听她的。别人要怎样干,有她们的选择与自由,你不能为了要跟风、怕失礼,就盲目地要自置舞衣,这不对。而且,育德,表演一晚,不值得花这么多钱。”
  “可是……”
  “如果你每样事都要跟人们比较,你会辛苦一辈子。你尽量想想,那有新裙子穿的同学,她的成绩比你好吗?她的样子比你好看吗?老师更疼爱她吗?怕都不是吧!有得必有失,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育德似懂非懂地望着我。
  我再不厌其详地说:
  “你到厨房里去看看露茜给我们准备的晚餐,今儿个晚上有鱼,就不一定有肉。摆在桌上的餸,总有一两味自己最喜欢吃,也有不合脾胃的,可是,我们都不应拣饮择食,什么都要吃下肚去。你看看电视上常播出来的埃塞俄比亚的饥民,就可以见得那儿有很多想吃饱肚却天天挨饥的孩子,对不对?所以,你比他们幸福得多,那就应该高兴了。别因为有些同学能自置新裙子,你不能,就先埋怨。”
  育德抿着小嘴,没有做声。
  我还继续训她,说:
  “还有,育德,如果你真心爱妈妈,觉得应该好好地服侍妈妈,那么每天当我下班后,侍奉我,给我拿拖鞋,我就会很开心,但不要为了要想叫我给你买裙子才做这件事。”
  育德微昂着头,问:
  “为什么?”
  “因为你的行动是另有所图,那么对妈妈就不是真诚地尊敬了。那不是令我开心,而是令我伤心。”
  女儿还是瞪大了眼睛再问:
  “妈妈,那么你究竟会不会给我买跳舞裙子?”
  真的莫奈她何,还是绕在那个圈子上转。
  唉!
  生儿何难,教育维艰。
  为了让她明白,印象深刻,只有付诸行动。
  拍一拍心口就对她说:
  “育德,我不觉得你需要买跳舞裙子。”
  随波逐流的人,性格何存?怎么还配得上是我沈希凡的女儿。
  小育德听了我的判语,分明地双眼一红,拨弄着衣角,没有再说话。
  看得出来,她感难为的不是为了她的所为不当,而是为了未能从心所欲。
  定必要她尝受一下教训才好。
  人生没有可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小时需要的一件舞衣,就好比她长大了要的一颗钻石,不一定是要人有我有,也不应以此去定夺她本身的矜贵与否。
  现在是有话讲不通,只能让她从失望之中留下烙印,自然会慢慢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
  这也是一种教育。
  孩子不能晓以大义,就要治之以法,绝不能纵容。
  这一晚的晚饭吃得就不是味道了。
  育德固然懒洋洋地拿筷子挑着碗里的饭食来吃,样子显得很有点不服气。
  就是育智,也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老催露茜把菜上了,好让他吃饱了就到楼下B座的同学家耍乐。
  家姑呢,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我菲佣的种种不是,弄得我打算乘机把露茜的推荐都缩回肚子里。
  没办法,理论上,家姑是强悍的将领,她手下的兵丁只有露茜,自然都把对我的埋怨,毫无保留地就说到她头上去了。
  由着她老人家发泄吧!
  我想快快吃饱了饭,各走各路,自寻天地去就好了。阅生怕是很快就会回家来了。
  可是,我的估计错误。
  我差不多把一本小说看完,已是深夜,丈夫还未回家。
  这本小说就是我上屈臣氏买唇膏时,特意走到书架前挑下的。
  是萧红的作品。
  自从那次聚面后,一直对这位老同学的转变有着太多的不安与不忍,于是很想看看她的近作。下意识地希望在她的作品中寻出蛛丝马迹,以透视她的心态。
  无疑,答案浮现了。
  那小说的气氛灰蒙蒙,怨气冲天,男女主角都在熬着日子过。讲些有谓与无谓之间的尖酸话。简单点形容,活脱脱像那晚萧红给同学带来的印象一般,酸溜溜,令人浑身不舒服。
  这样的感觉怎么能吸引读者?
  我三番四次打算把书盖起来,不再翻下去,但总是不忍,盼望有峰回路转的一幕出现。
  可是,没有。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萧红变得这样,完全是相对相生的。
  就因为萧红的人生观与态度、思想都有了改变,反映在她的小说上,故而影响了她从前那股活泼、幽默、积极、灵趣的作风,于是事业稍稍受挫,她更焦虑,更恐惧,更要发泄,于是更回不到轨道上来。
  什么令她的思维有了一个不正常的轨迹?
  不知道。
  真是太可惜了。
  有机会得向余小蝶了解一下她的情况,到底一场老同学,能帮的就帮她一把。
  很多时,在人生的旅途上,只要在旁的人轻轻扶她一把,就能重新站稳,不会倒在地上。想着,想着,书是白白的拿在手上,实在已经看不下去了。
  更因为疲累之故,很快睡着了。
  是房内有声响把我吵醒了的。
  丈夫回来了。我说;
  “哎呀!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
  阅生白我一眼,说:
  “一时不偷鸡就做保长。我可不是爽约之人!”
  天!原来在发我的脾气。
  “阅生,韦约翰离职在即,他想我陪他去喝杯酒。”
  “这个时候,你还跟在洋鬼子屁股后献殷勤干什么?”
  “阅生,你这是什么话?”
  “人讲的话。”
  “这才不是人讲的话。我对韦约翰是真心诚意的,他栽培过我,跟我有多年的交情,我是应该尊重他,尤其在今天。”
  汤阅生看我的神情很奇怪。
  “你这叫做义气,是不是?”阅生这样说。
  这好笑不好笑?人当然应该饮水思源。
  “我是怕你义气变儿戏,他已是落难的无权无勇洋鬼子,你还跟他讲什么交情。丈夫的约会你不管,跑去跟他喝酒,你不怕终归会吃亏。”
  我想不明白会有什么亏可吃。
  若不是看在丈夫的指责是因为我的失约,他口气不好大概因为有点妒意。我可觉得阅生的思想与观点跟我距离太大了。
  从来都是一笑泯恩仇,于是我微笑说:
  “告诉我,今儿个晚上你究竟是怎样消遣掉了?”
  “我以为你并不关心。”
  “怎么会?阅生,你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阅生终于把嘴角向上一提,表现出一个满意的样子,说:
  “你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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