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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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以外的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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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啦,你有钱,刚才在那棚子里你不是还给那个人钱来吗?”我贴到他的身
上去。

    “那才给几个铜钱!多啦没有,你二伯多啦没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跷着脚尖!掀开了他的衣襟,把手探进他的衣兜里
去。

    “是吧!多啦没有吧!你二伯多啦没有,没有进财的道……也就是个月七成的看个
小牌,赢两吊……可是输的时候也不少。哼哼。”他看着拿在我手里的五六个铜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没有……不能有……”一边走下了木桥,他一边说着。

    那马戏班子的喊声还是那么热烈的在我们的背后反复着。

    有二伯在木桥下那围着一群孩子,抽签子的地方也替我抛上两个铜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铁丝上拉下一张纸条来,纸条在水碗里面立刻变出一个通红的“五”
字。

    “是个几?”

    “那不明明是个五吗?”我用肘部击撞着他。

    “我那认得呀!你二伯一个字也不识,一天书也没念过。”

    回来的路上,我就不断的吃着这五个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东西,好象是第二年的夏天,因为那马蛇菜的花,开得过
于鲜红,院心空场上的高草,长得比我的年龄还快,它超过我了,那草场上的蜂子,蜻
蜓,还更来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也来了一些特殊的草种,它们还会开着花,淡紫色的,
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场中,它们还特别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样动荡在草场上。

    吃完了午饭,我是什么也不做,专等着小朋友们来,可是他们一个也不来。于是我
就跑到粮食房子去,因为母亲在清早端了一个方盘走进去过。我想那方盘中……哼……
一定是有点什么东西?

    母亲把方盘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柜上,也不放在粮食仓子上,她把它用绳
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着那奇怪的方盘的时候,我听到板仓里好象有耗子,也或者
墙里面有耗子……总之,我是听到了一点响动……过了一会竟有了喘气的声音,我想不
会是黄鼠狼子?我有点害怕,就故意用手拍着板仓,拍了两下,听听就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很快又有什么东西在喘气……咝咝的……好象肺管里面起着泡沫。

    这次我有点暴躁:

    “去!什么东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红色的脖子从板仓伸出来一段……当时,我疑心我也许是在看着
木偶戏!但那顶窗透进来的太阳证明给我,被那金红色液体的东西染着的正是有二伯尖
长的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单衫下面不能够再压制得住,好象小波浪似的在

雨点里面任意的跳着。

    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作,只是站着,站着……他完全和一只受惊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们,捉着甲虫,捕着蜻蜓,我们做这种事情,永不会厌倦。野草,野花,
野的虫子,它们完全经营在我们的手里,从早晨到黄昏。

    假若是个晴好的夜,我就单独留在草丛里边,那里有闪光的甲虫,有虫子低微的吟
鸣,有高草摇着的夜影。

    有时我竟压倒了高草,躺在上面,我爱那天空,我爱那星子……听人说过的海洋,
我想也就和这天空差不多了。

    晚饭的时候,我抱着一些装满了虫子的盒子,从草丛回来,经过粮食房子的旁边,
使我惊奇的是有二伯还站在那里,破了的窗洞口露着他发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里没有人吗?”好象是生病的人喑哑的喉咙。

    “有!我妈在台阶上抽烟。”

    “去吧!”

    他完全没有笑容,他苍白,那头发好象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

    饭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着一匹小花狗。它戏耍着的时候,那卷尾巴和
那铜铃完全引人可爱。

    母亲投了一块肉给它。歪脖的厨子从汤锅里取出一块很大的骨头来……花狗跳到地
上去,追了那骨头发了狂,那铜铃暴躁起来……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着碗边,厨夫拉起围裙来擦着眼睛,母亲却把汤碗倒翻在桌子
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
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
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
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象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
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
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
就完全看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
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

    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冈。高冈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
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
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象他一
点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刚郎刚郎的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

    并且好象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
呆的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
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那里母亲也会捉
到的。

    但有二伯却顶着它象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的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只常常
发生,比方我在高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
过来,蜻蜓无疑的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
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墙……说得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杨厨子开吧……”

    “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

    “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

    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

    “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

    “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

    “踢……锁上啦……踢他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

    “怎么轻轻的?”

    “象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
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

    “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岁,那儿还
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
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
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
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
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

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

    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象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
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的画着他的前
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还在血
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
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
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
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
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
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的坐在饭桌的屋子里
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
我看他不象个有二伯,象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的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
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象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

    “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
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的笑着;做着手势,放
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
安又说:

    “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
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的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
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欸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
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
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傻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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