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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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以外的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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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傻傻的笑着,“那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
不得了啦……”

    好象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
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
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象背了自己的
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
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的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象
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
的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在
那砖头,好象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
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
西讲着话:

    “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

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才从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象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
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
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象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
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而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
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象茄子似的
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
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
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
阳下闪着光,他象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
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
盘上“叭”,“叭”,好象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

    “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

    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
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

    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象
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象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的
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

    “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象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啦!”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象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
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

    “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
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

    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
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
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
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

    “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
说:“去……去……”

    “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

    让他站一会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象用脚踢着。

    “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
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

    “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

    “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
“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
讨饭吃,还嫌酸……”

    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的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

    “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
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
还笑着:

    “有四兄弟在……算帐咱们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那天咱们就算算看……那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

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象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的留下了泥窝。

    “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象是故意让他听到。

    “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
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
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那一点对不住你们;
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
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我拿着满手的柿子,在院心滑着跳着跑到厢房去,有二伯在烤着一个温暖的火堆,
他坐得那么刚直,和门旁那只空着的大坛子一样。

    “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我站在门口还没有
进去,他就这样的骂着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杨厨子说,有二伯真有点变了。他骂人也骂得那么奇怪,尽是
些我不懂的话,“耗子”,“耗子”

    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它干什么?

    我还是站在门边,他又说:

    “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什么……”
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点也记不住。

    我也学着他,把鞋脱下来,两个鞋底相对起来,坐在下面。

    “这你孩子……人家什么样,你也什么样!看着葫芦就画瓢……那好的……新新的
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象坛子上没有烧好的小坑似的向着我。

    “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这鞋……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啦它二年整。”
把鞋从身下抽出来,向着火看了许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气来……

    “你们……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象你那大……靡穿过鞋……那来的鞋呢?放
猪去,拿着个小鞭子就走……一天跟着太阳出去……又跟着太阳回来……带着两个饭团
就算是晌饭……你看看你们……馒头干粮,满院子滚!我若一扫院子就准能捡着几个……
你二伯小时候连馒头边都……都摸不着哇!如今……连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这些话若不去打断他,他就会永久说下去:从幼小说到长大,再说到锅台上的
瓦盆……再从瓦盆回到他幼年吃过的那个饭团上去。我知道他又是这一套,很使我起反
感,我讨厌他,我就把红柿子放在火上去烧着,看一看烧熟是个什么样?

    “去去……那有你这样的孩子呢?人家烘点火暖暖……你也必得弄灭它……去,上
一边去烧去……”他看着火堆喊着。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门是开着,所以那骂的声音很大:

    “鬼头鬼脑的,干些什么事?你们家里……尽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象
完全任凭了命运。可是有二伯从东墙骂到西墙,从扫地的扫帚骂到水桶……而后他骂着
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后来他还是把草帽戴上,跟着杨厨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并不坐到石碾上,跟
着水桶又回来了。

    “王八蛋……你还算个牲口……你黑心粒……”他看看墙根的猪说。

    他一转身又看到了一群鸭子:

    “那天都杀了你们……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妈的若是个人,也是个闲人。都杀了
你们……别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后园里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过重的头柄几乎折断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
只带了叶子站在那里,有的还挂着稀少的玉米棒。黄瓜老在架上了,赫黄色的,麻裂了
皮,有的束上了红色的带子,母亲规定了它们:来年做为种子。葵花子也是一样,在它
们的颈间也有的是挂了红布条。只有已经发了灰白的老茄子还都自由的吊在枝棵上,因
为它们的内面,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们既然不吃它,厨子也总不采它。

    只有红柿子,红得更快,一个跟着一个,一堆跟着一堆。

    好象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样。

    有二伯在一个清凉的早晨,和那捣衣裳的声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围绕着他,邻人们也围绕着他,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邻人们又都
向他让开了路。

    他跑过去。又倒下来了。父亲好象什么也没做,只在有二伯的头上拍了一下。

    照这样做了好几次,有二伯只是和一条卷虫似的滚着。

    父亲却和一部机器似的那么灵巧。他读书看报时的眼镜也还戴着,他叉着腿,有二
伯来了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白绸衫的襟角很和谐的抖了一下。

    “有二……你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
你个祖宗的!”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
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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