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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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以外的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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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二伯什么声音也没有。倒了的时候,他想法子爬起来,爬起来他就向前走着,走
到父亲的地方他又倒了下来。

    等他再倒了下来的时候,邻人们也不去围绕着他。母亲始终是站在台阶上。杨安在
柴堆旁边,胸前立着竹帚……邻家的老祖母在板门外被风吹着她头上的蓝色的花。还有
管事的……还有小哑巴……还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靠到墙根上去。

    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
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
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

    冬天一来了的时候,那榆树的叶子,连一棵也不能够存在,因为是一棵孤树,所有
从四面来的风,都摇得到它。所以每夜听着火炉盖上茶壶咝咝的声音的时候,我就从后
窗看着那棵大树,白的,穿起了鹅毛似的……连那顶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阳来了的
时候,榆树也会闪光,和闪光的房顶,闪光的地面一样。

    起初,我们是玩着堆雪人,后来就厌倦了,改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
束着绳子,杨安给我们做起来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窝里面跑,
往厨房里面跑。我们打着它,终于使它习惯下来,但也常常兜着圈子,把我们全数扣在
雪地上。它每这样做了一次,我们就一天不许它吃东西,嘴上给他挂了龙头。

    但这它又受不惯,总是闹着,叫着……用腿抓着雪地,所以我们把它束到马桩子上。

    不知为什么?有二伯把它解了下来,他的手又颤颤得那么厉害。

    而后他把狗牵到厢房里去,好象牵着一匹小马一样……

    过了一会出来了,白狗的背上压着不少东西:草帽顶,铜水壶,豆油灯碗,方枕头,
团蒲扇……小圆筐……好象一辆搬家的小车。

    有二伯则挟着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吗?”

    他总常说“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来的棉花一块一块的沾污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
地上滚着。

    还没走到板门,白狗就停下了,并且打着,他有些牵不住它了。

    “你不走吗?你……大白……”

    我取来钥匙给他开了门。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东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摆着小圆筐和铜茶壶这一
切。

    “有二伯……你回家吗?”若是不回家为什么带着这些东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远的了。

    “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

    “来……”他招呼着大白狗:“不让你背东西……就来吧……”

    他好象要去抱那狗似的张开了两臂。

    “我要等到开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铜水壶和别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着远处白雪里边的大门。

    但他转回身去,又向着板门走了回来,他走动的时候,好象肩上担着水桶的人一样,
东边摇着,西边摇着。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回答着我的只有水壶盖上的铜环……咯铃铃咯铃铃……

    他是去牵大白狗吧?对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抛弃了小朋友们,跟在有二伯
的背后。

    走到厢房门口,他就进去了,戴着龙头的白狗,他象没有看见它。

    他是忘下了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样在背上和胸上压着
他。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经向着他的旁边走去。

    “花子!你关上门……来……”他按着从身上退下来的东西……“你来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么呢?

    掀起席子来,他抓了一把:

    “就是这个……”而后他把谷粒抛到地上:“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
腿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说是没有米吃,这谷子又潮湿……垫在这炕下炀
几天……十几天啦……一寸多厚……烧点火还能热上来……暖!……

    想是等到开春……这衣裳不抗风……”

    他拿起扫帚来,扫着窗棂上的霜雪,又扫着墙壁:

    “这是些什么?吃糖可就不用花钱?”

    随后他烧起火来,柴草就着在灶口外边,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变成了水,而我的眼
睛流着泪……那烟遮没了他和我。

    他说他七岁上被狼咬了一口,八岁上被驴子踢掉一个脚趾……我问他:

    “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见过吗?”

    他说:“那倒没有。”

    我又问他:

    “大象你看见过吗?”

    而他就不说到这上面来。他说他放牛放了几年,放猪放了几年……

    “你二伯三个月没有娘……六个月没有爹……在叔叔家里住到整整七岁,就象你这
么大……”

    “象我这么大怎么的呢?”他不说到狼和虎我就不愿意听。

    ”象你那么大就给人家放猪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象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还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
去……你二伯也是怕呀……为此哭过一些……好打也挨过一些……”

    我再问他:“狼就咬过一回?”

    他就不说狼,而说一些别的:又是那年他给人家当过喂马的……又是我爷爷怎么把
他领到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五月里樱桃开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给你娶
个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从前那一套,我冲开了门站在院心去了。被烟所伤痛的眼睛什么也不
能看了,只是流着泪……

    但有二伯摊在火堆旁边,幽幽的起着哭声……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阳晒着我,还有别的白色的闪光,它们都来包围了我;或是在

前面迎接着,或是从后面迫赶着我站在台阶上,向四面看看,那么多纯白而闪光的房顶!
那么多闪光的树枝!它们好象白石雕成的珊瑚树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间。

    有二伯的哭声更高了的时候,我就对着这眼前的一切更爱:它们多么接近,比方雪
地是踏在我的脚下,那些房顶和树枝就是我的邻家,太阳虽然远一点,然而也来照在我
的头上。

    春天,我进了附近的小学校。

    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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