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把这来得十分奇异的七彩鸟儿抓在手中，等看清楚这鸟身上羽毛的纹色，顾青莲顿时脸色沉凝。
竟是养在九夷之巅，一代只得一只的九绣银凰。
传说中朝夕之间，便能穿越千里的神鸟，也是武林同盟中，在最最危急的状况下，才会动用的传信之鸟。
手无意识地在银凰翠绿色的颈上轻抚着，顾青莲从它颈下解下一个银色小筒，然后放它飞去。
顾青莲借着月色展开其中小笺，阅后即焚。
没想到那人竟如此耐不住，选在此时发难。
扬手撒去小笺余烬，顾青莲的视线在不经意间，掠过一处房门。
今日莫凤栖早早便觉疲倦，她陪他睡了些时候，却因心中似有所感而起身信步，以至见到了银凰。
莫凤栖自与自己隐居此处后，月余连大门都不曾迈出一步，不知此事他是否已然知晓。而若是知晓，他又会在其中持何种立场。
毕竟，另一面是那个曾让他对自己毫不留情出手的封云教，且那人……
若不是莫凤栖自己甘愿，他也断不会在被那人夺位之后束手被囚于暗部，身受封云教八十一刑，甚至最后服下素绵之毒，被弃于泥泞之中。
或许封云教和那人在莫凤栖心中比起来，多半还是后者的分量更重些。
却不知事到如今，莫教主与自己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如许后，是否还是会在她与他之间做出与从前相同的选择。
思想间颇觉有些微妙的酸味入鼻，自衬终究是失了形状，顾青莲转身负手对月，思及九夷山巅尚有一个她师尊留下的秘阁，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次日晨，顾盟主照例服侍美人起床。
青衣素手，握着一把乌发，轻轻从玉环中绕了过去，束成整齐的发髻。
搁了手中的牛角梳子，顾青莲唇角一勾，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觉得如何？”
她的声音很是柔和，恍若春日里清浅流过的溪水，话虽短，语气却也是顿挫得宜。
就是以莫凤栖的挑剔，也听不出什么不妥，便淡淡答以不错二字。
“既如此，凤栖可愿与我同往海边一行？”
突如其来的提议入耳，莫凤栖不由微微蹙眉。近来顾青莲一直以他的身体状况和天候尚寒为由，虽与他居于以风景秀丽著称的临江城中，却不曾出门一步。
顾青莲刚替他束了发，说话间手便顺势放在他的肩上。
如今虽是隔着重重衣物，莫凤栖却隐约感觉到了彼处传来的温暖热度。
恍惚之下，似乎自己是点了头。
顾青莲大悦，抖开银裘披风将人密密裹住，又取了水沉香手炉放在怀中，再三确认如此装束十分妥当后，才推着莫凤栖出门。
正月过后街市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不曾易容的两人的容色和服饰难免在城中引起不大不小的风波，不过如此事端顾青莲是不在意，莫凤栖则根本不放在眼内，于是仍是在颇多注目之下，一路顺利到了海滨。
如今虽序属寒冬，江川尽皆冰封，而面前这一望无垠的大海竟仍是波涛淼淼，粼光微微，看起来既神秘又安静。
“今日一见，方知彼望洋兴叹之感。”顾青莲从莫凤栖身后走到他身侧，平静湛然的目光投注于海，语气颇是感慨。
听着和缓涛声一波波地传至耳畔，莫凤栖忽道：“既有望洋之心，又何必举身赴之。”
闻言当即知道传书之事他已知晓，顾青莲从不怀疑莫凤栖之能力，即使是如今他内力全无，被那人夺位□，身中素绵命不久长的当下。不过她还是停了片刻，才答：“凤栖可是意喻青莲不自量力，妄以螳臂挡车？”
“哈。”莫凤栖显然不欲将话讲明。
“海有百川之细流，方成今日之汪洋。即便是蝼蚁之力，亦未必不能移山。况且……青莲自衬尚不至于类于蝼蚁鱼肉。”顾青莲的语气还是柔和着，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些波动。
“你身为盟主之尊，实力自然不容低看，喻为蝼蚁的确自贬。”不知为何，莫凤栖竟难得地低声道，话说出口，听着却七分像是解释，“然那人自得我之功力后……”
“你之功体竟是因他而毁？”难得毫不温和地打断了莫凤栖的话，顾青莲拂袖转身直视正坐在轮椅之中，苍白虚弱，虽裹着重裘，却仍因抵不住寒气而唇色微紫的男人。
她以为莫凤栖心高气傲，目下无尘，断不可能接受丝毫的侮辱。
就算不能反抗，他也有一百种法子杀了自己。
谁知竟还是有人能在他面前成为例外。
莫凤栖此回薄唇微抿，却不再说话了。
顾青莲片刻后自觉失态，沉凝心境后，伸手运气向着海的方向一引一带，顿时莫凤栖只觉手心一凉，却是一滴海水落在他的掌心。无意识地收拢手掌，却觉那水比起寻常河水，更为凝涩滞重。
莫凤栖神色略动。
“见海深而叹山高。九夷之巅，要得从不是人们的仰视。”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内，顾青莲重新开口，语气早已回复了平日的柔和优雅，唇角也复又勾起。
莫凤栖似乎若有所思，待掌中之水变干，才冷道：“沧海之力，非是你能承受。”
言语之间，两人都将方才彼此的失态当作从不曾发生过一般，话题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大义所在，为所当为。”只是此回顾青莲的答案已是不同。
若是莫凤栖双目能视，便会看见此时顾青莲十分难得一见的端肃神色。
真正的九夷之巅，武林盟主之尊……正是她向来少为人见的另一面。
她所奉之义并非莫凤栖所行之道，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反驳，只是冷道：“哼，你果然冥顽不灵。”
“既你用果然二字，则我之回应已在你之料中。”顾青莲笑道，重又成了平日那言语温煦的女子。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崇山之巅。此种几率，你竟不觉太过渺茫？”莫凤栖敛去上一句话尚带着的嘲讽语气，淡道。
“渺茫与否，殆在人为。”顾青莲莞尔续道，“且九夷之巅风景甚佳，风水堪舆向引以为龙盘虎踞之宝穴，埋骨于斯，不日或可尸解成仙，岂不是与你殊途同归。”
听此不详之言入耳，莫凤栖又是一声冷哼，道：“自然是殊途同归。你既埋骨九夷，我身中素绵，同归于黄泉之途，岂止归处同，简直去途亦相差无几。”
顾青莲本意指他的功夫修习走的是道家一脉，就算功体被废仍有养气之法，练至最高层便是蜕去凡身羽化登仙，却被莫凤栖误解话中所指，听他语气是动了真怒，便放柔了声音道：“戏言而已。此回归去九夷，我将往师尊所遗秘阁一探，内中或有解素绵之法记载。”
莫凤栖毫不领情，偏过头道：“我自侯与你殊途同归，何必解毒！”
他此言一出，却连顾青莲也跟着默然了。
除却不甚佳的语气，莫凤栖话里的意思，竟似是要与她同生共死一般……
两人此回朝夕相对，时常体肤相亲，只是那一句话，却始终没有人说出口。
偏偏在这尴尬的关头，竟是莫凤栖首先脱口而出了。
话甫一出口莫凤栖自觉失态，伸手拢了拢银裘低低咳了起来，只是到后来却弄假成真，咳声渐渐转为剧烈，方才还觉得不过拂面微凉的海风，此时却是挟着湿重寒气扑在口鼻间，令他更是喘息难平。
顾青莲走过去，站在他身前挡住海风，身上的浅色披风逆风扬起，顿时将两人身形都裹在其中。
“我会尽我之能，平安回来。”一面伸手抚上莫凤栖的脊背助他顺气，顾青莲一面续道：“九夷纷乱，且那人以为你已不在人世，如今你更是不宜出现再引起他之执念。我离去这段时日，会安排好可靠之人照顾你，好好保重自己。”
明明将要与她决一生死那人是由自己一手造就，而更是自己在她身上留下了缠绵难愈之伤，可她的语气，却还是这么柔和平静，说的每一字一句，都带着以前自己从不曾觉察的熨帖关怀。
莫凤栖放在膝头的手骤然收紧。
月余的相处，改变的实在太多太多。
本以为身中素绵时日无多，也懒得再去掩饰自己心中真正所想，往往任意而为。
如今竟已成习惯。
“不必。”莫凤栖的反驳简短而冷淡。
顾青莲抬手掠了掠脸侧被风扬起的碎发，顿了顿才说道：“凤栖，此种安排……”
“我与你同上九夷。”未料她一语未竟，竟被莫凤栖惊人之语打断。
驿站之中
一时间顾青莲却再拿捏不定，应承下来也不是，反对也不是。
若是她反对，以莫凤栖的性子定会以为她是觉得如今的他只会成为她的负累，真动起美人脾气来，后果十分堪虑，可若是她真答应了他，九夷此役又是凶险万端，即便那人不会要他的命，不过从当日他对莫凤栖的手段便可知道他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凤栖，若是此回在九夷之上再有变故，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思虑之下，顾青莲并不正面作答，反是问道。
话中所指的约定，正是当她在李府外救回莫凤栖时，两人定下的。
若她再救莫凤栖一次，那个约定，便要成真了。
“哈。”莫凤栖微微一哂，然后加重了语气道：“与其纠缠于此，不如即刻出发。”
顾盟主闻言十分无奈，往往她与莫凤栖之间若有分歧最后让步的也总是她，看来此回到底也还是不能例外。
九夷变生顷刻，武林同盟总部中枢之地年内接连被人围攻两次，若她再不出手，则不免威信无存了。
莫凤栖说的确是事实。
所以她似乎只能答应。
来时那般悠闲打马听雪落的宽敞车子自然是用不得了，为保存战力以轻功御风亦甚是不妥，好在顾青莲亮出身份之后吩咐下去准备的快马很快被牵到了她的面前。
先扶莫凤栖上马，然后坐在他身后让他倚在自己身上，顾青莲一带马缰，那马便向九夷方向疾驰而去了。
风扬起身前之人的发丝，带着清浅昙香拂在顾青莲的脸颊上，令这明明是一路疾奔的旅途，平添了些许缱绻暧昧。
她从来不是事前不虑胜先虑败之人，却因为如此地拥着他，竟想若是真的一同这般埋骨九夷，亦或甚佳云云。
被她从身后扶持着，莫凤栖一开始还是略僵硬着，后来一路颠簸起来，渐渐便也放任了，却连自己何时靠在她身上睡着也不知道。
顾盟主御马也是一绝，一路竟未再惊醒他，直到了晚间到分盟驿站换马时莫凤栖才醒转过来。
似乎这一觉比之在临江城中睡得更是长久深沉，追究起缘由来，竟似乎是被顾青莲那般紧密地拥着……
思及至此，莫凤栖先是有些迷茫，再接着心中却是一凛。
自己到底还是……
顾青莲虽急着赶路，到底还是虑着莫凤栖的身子，借着换马便在驿站歇了下来。
这分盟驿站不大，顾青莲也不曾亮出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碧梧派出来做事的，那些人便恭敬得很了。
因赶得甚急，莫凤栖的轮椅又不方便携在马上，所以却不曾带出来，如今便事事都是顾青莲代他亲力亲为，偶尔被驿站中人看见了，不免暗暗咂舌。
如此如胶似漆，想必是新婚燕尔，令人欣羡不已啊。
被顾青莲从马上扶下来时，莫凤栖似是还不甚清醒。
一路奔波，令他原本束得整齐的发半散下来，一路垂至腰间，向流水一般拂过顾青莲扶持着他的手上。
虽堪称绝色的容颜半为青丝掩着，却正因三分朦胧，而变得十分媚惑。
顾青莲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起来。
明知如今是这般重要紧急的关头，却还是生出别样心思。
或许正是因为在此关头，日后生死难料，才会生出如此心思。
现在，她还是顾青莲，莫凤栖也还是莫凤栖。
而当踏足九夷之时，她将是此代身负重责的武林盟主，而莫凤栖将是封云教的前任教主，那人名义上的兄长。
身份不同，也有了各自的立场。
不论莫凤栖随同自己上九夷的本意如何，到时候的局势的发展，已不是能在一二人掌控之中的了。
或许他们之间能如此相对的时间，不过此夜而已。
顾青莲一面想，一面觉得自己想法未免太过寂寥，却不知莫凤栖此事心中也正在想着同样的事。
眼观鼻鼻观心，顾青莲等送上热水的侍人退下后关上门，照例替莫凤栖宽衣，准备帮他沐浴。
解开外面裹着的银裘披风，再是素色罩衫，白色外袍，浅色里衣……层层叠叠地一路褪了下来，帷帐内白衣云朵般逶迤一地。
莫凤栖的身体早不是曾经的光洁无瑕。
苍白得令人见之不由心惊的肤色上，纵横交错着的是分不清什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