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凤栖的身体早不是曾经的光洁无瑕。
苍白得令人见之不由心惊的肤色上，纵横交错着的是分不清什么时候落下的伤痕，青紫暗红纠缠在一起，仿佛因吸取着他的生命而盛开的异色花朵。
莫凤栖双腿不能着力，顾青莲扶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才能勉强“站”着。
他目不能视，并不能看见顾青莲眼中神色变幻，却听见她的心跳似乎不复平日的稳定。
明明不计生死后果，一路跟随而来的人是自己，如此行径，在世人看来，定是大类私奔之举，身为男子，或因以此为蒙羞。只是怎么连她，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顾青莲并不是首次替他更衣沐浴，却因心境变换，第一次流畅的动作间有了停顿。
然后她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
烛光很是朦胧，借着身前铜镜隐约着看去，似乎是被脱得只剩里衣的莫凤栖，正和自己身形极紧密地交叠在一处。
然后耳畔男子的清幽声音低低响起：“你在想什么？”
微微的酥痒一路传入脑子里，瞬间夺去她思考的能力。
房中放着两个暖炉，地龙也烧得火热。
大概是因为太过暖和了，顾青莲的额上逐渐渗出细小的汗珠。
“凤栖……”顾青莲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之平时竟是略低，含着意味不明的三分沉暗，开口之后比之开口之前，情况更诡异上两成。
“顾青莲。”莫凤栖靠在她身上，因着两人过近的距离，顾青莲看不到他此时的神色，只听他在自己耳畔一字字吐出，“你真是个傻人。”
一时间顾盟主如遭电极，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腿弯却堪堪磕在寝台边沿，莫凤栖全靠她之力站立，身子不免也被带了过去，一路退了过去，然后随着顾青莲下坠的身形一起倒在了寝台之上。
这番动作动静甚大，四周帷帐都因风而动，纯白细纱纷纷扬扬地笼了下来，细雪一般覆着，端地是好意境。
顾盟主被莫凤栖这般在上压制着，一时竟起不了身，半晌才小声道：“凤栖……你先起身……明日还要再上九夷……”
莫凤栖只是不动，靠在她耳侧问：“你之私印在何处？”
“由碧梧保管……”顾青莲话一出口顿时明白过来，如今九夷情况危急，想必碧梧已用她的印信发动了各处法阵，而那些法阵在前次被破后她在其中加入自身精血，若是有所松动自然会心有所感。
看来目前九夷或许并无想象之中那般危急。
只是这话，却不该是由莫凤栖来说的。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顾青莲不怕他此言是为了探听清楚她私印所在，再在她身上加上一剑，也无惧这是他又一次的试探，却生怕莫凤栖之所以问出来，是为了让她安心。
“顾青莲。”
正如此思绪混乱着，顾青莲听到当晚第二次，莫凤栖唤了她的名字，字咬得极重，听语气却是带着薄怒。
莫凤栖喜怒不定，心思向来难以揣度，顾青莲略沉吟了片刻，才似乎恍然大悟起来。
她之前竟让他起身，可是以他如今身子，别说是自行起身，就算是有人在旁扶持着，只怕也十分艰难。
按他平时的性子，顾盟主这般不识趣，满脑子绮思艳想的，早该文文雅雅地说到她自觉生无可恋死不足惜，不过今次，算是法外容情。
顾青莲知错即改，当下小心地扶着他起身。
沐浴之后，两人照例同床共枕，只是因着这小小插曲的发生，顾青莲不知为何略拘束了起来，晨起醒来，才动了动身，便险些掉到了床下。
所幸只是“险些”，不然别说盟主大人自己，就连武林同盟的面子，也要丢在这不起眼的小小分盟驿站中了。
再次上路，顾青莲已不似之前那般星夜兼程，而是处处顾虑莫凤栖，
被裹在重重貂裘之中由顾青莲抱着一路行去，莫凤栖大多时候都是有些倦倦的样子，偶尔与顾青莲对答几句，也都是平日与她说话时带着三分讥诮的口气，就好像驿站那晚的那人并不是他一般。
见他总是似乎精神不济，顾青莲便找了许多话一路与他说着，话题不知如何绕到了九夷之巅的法阵上，当年封云教还是莫凤栖主事的时候，曾破过彼阵，于是此时提了起来，莫凤栖便无意问道，四象位上是否还是当年那几人。
顾青莲身在武林同盟盟主之位，担着正道之首的名头，的确也做过不少善事，经由她上九夷的少年人不在少数。
不过其中有天分的，实在不多。
所以她直承四象位上的还是四公子，不过玄玉在那次重伤后发奋练功，如今功力大增，和碧梧换了位置，守在青龙位上。
莫凤栖不置可否，只说此阵经顾青莲之血逆转，镇守四方似乎尚有不足。
他是就事论事的语气，听在顾青莲耳中就是难得的好声好气了，柔柔应了句：“总之大不了拿青莲去填了阵眼，守住中麒麟之位。”
莫凤栖一时没忍住，隔着重重衣物用力掐在她手上，若他看见顾青莲此时脸上愉悦万分的表情，只怕更是忍不下去。
不过他手上终归无力，有隔了这许多衣物，顾盟主功体深厚，自然当是情趣受下了，再细细想去，似乎填阵眼亦是不错的结局啊。
幕后之手
一路奔驰，在第三日上，顾青莲终于策马抵达九夷山脚。
只是她并未急于上山，而是在山底勒马不前。
莫凤栖正睡着，并不知顾青莲之马已到上前。
本来娇贵到连在最舒适平稳的马车上都难以入眠的人，如今却在动荡不安的马背上这般沉睡，真不知素绵对他身子的影响，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顾青莲的目光在莫凤栖身上停驻片时，才缓缓移至半为云雾笼罩着的九夷山巅。
顾青莲单手扶在莫凤栖腰间，另一手在自己额前轻按，微微运气，顿时山顶各处法阵在她眼中泛出浅浅光晕，看样子尚在正常运作之中。
缓缓呼出一口气，顾青莲抱紧怀中之人，翻身下马。
莫凤栖在她动作间醒来，低声问道：“到九夷了？”
顾青莲应了一声，听他说话间又略有些咳，便放柔了声音道：“山间湿气甚重，凤栖身上觉得如何了？”
莫凤栖又咳了几声才道：“无妨。”
虽想说他如今看起来全不像是无妨的样子，不过既已到了九夷山脚，便算得上是自断后路了，即便他身上真有不适，也不能再退回来处。
“有人来了。”顾青莲正自思索间，却见莫凤栖皱眉冷道。
此时她方才觉得一阵杀气及身，片刻之前思及莫凤栖的身体状况，竟让她对周遭的警觉降低至此。
暗道一声惭愧，她轻巧地解下自己的披风在下垫着，放莫凤栖靠坐在上面，然后左手虚引一招，右手执着随意折下的一根树枝，迎向杀气袭来之方向。
飘渺杀气在近身之时顿成阴寒锐利之剑气，直取顾青莲咽喉。
拧身避开剑气，下一刻，顾青莲的身形消失。
仿佛看见了战局中的这般奇变，莫凤栖突然冷冷一笑。
剑光熄，血光起，一具尸体重重倒在地上。
原来就在那片刻之间，顾青莲移形换位，竟抢到了那偷袭之人身后，手中树枝受她真力之后锐比金铁，此时已反过来插在了那人咽喉之中。
顾青莲一袭青衣如旧，未曾沾上半点血迹。
轻拍双手掸去沾上的些许灰尘，顾青莲神色不动，行至莫凤栖身旁，扶他起身。
“暗部十三杀。”突如其来的一句自莫凤栖口中脱出，却令顾青莲感到意外。
即便是莫凤栖跟她来了九夷，她也只以为就算他不会再从背后插自己一剑，大概也只是在她与那人之间保持中立，没想到战局才开，莫凤栖就将偷袭之人的身份说破，看起来竟像是要助她此回一般。
“十三杀在教中地位一向隐秘，此时在山脚只出现一人，该是被派在暗中解决驰援九夷的武林中人，并非针对你而前来。”似乎并不曾觉察到顾青莲动荡的心意，莫凤栖续道。
轻轻应了一声后，顾青莲才道：“此后上山之路多有险阻，我负你前行。”
莫凤栖默许。
虽多了一个人的重量，不过一则莫凤栖本就消瘦，二则顾盟主功体天下无双，是以一路上山，竟也不算太过困难。
此次入山顾青莲特意选了少为人知的古蔺涧一途，所以也没有再遇上封云教布下的暗桩杀手。
只是这般的太过轻易平静，反而让人觉得异常。
一路匆匆而行，顾盟主却突然觉得脚下一滞，险些绊在了什么东西上。
低头看去，竟是自己焚香鸣琴时用的博山炉，如今烟灭香冷，半被野草覆着，看起来甚是清冷凄凉。
莫凤栖环着她颈项的手突然伸了出来，顾青莲怕他摔着，便不敢再动，维持着在香炉前半蹲的姿势。
只见莫凤栖伸出的手缓缓抚上香炉，并不在意它的不复洁净，而是细细地沿着上面镂刻的纹路一路摸索而下。
等他收手之时，顾青莲才看清他掌中还有一块莲脂，方才动作之间，大半都已抹在了香炉之上。
“走罢。”并不向顾青莲解释自己所为之意，莫凤栖收回手，只说了两个字。
觉察到重新环上自己颈项的手沉重绵软，顾青莲也不再多问什么，起身继续向前。
谁知再往前不到一里，横在乱草之中的，却是顾青莲的那具白玉琴。
五弦尽断，琴柱横七竖八地倒着，白玉蒙尘仿佛美人落难，看起来更是堪怜。
此回，莫凤栖又拿着什么在上面细细抹过，才重新让顾青莲上路。
这次顾盟主忍不住开口道：“此事看来甚是蹊跷。”
“盟主真是好眼力。”莫凤栖轻咳几声回道，不用说，自不是真心赞美，字字都是嘲讽语气。
“怎么看，都是一个为青莲而设之局。”早习惯了他这不冷不热的语气，顾青莲微微一笑，道。
“若是，你还要以身入瓮？”接着她的话头往下说，莫凤栖却早已知道她的答案。
“如此煞费苦心，若青莲不往，岂不是辜负了他好一番设计。”顾青莲低笑，“看来要委屈凤栖与我同行了。”
她此言说得轻松，心中却在等莫凤栖的一个回答。
莫凤栖只答了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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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梧独身一人守在西白虎位上。
他向来镇守青龙位，此次事出突然，与玄玉换了守方，才知白虎位并不比看似正在阵眼的青龙位轻松。
西方白虎主杀伐，此位也是煞气最重之方位。
维持法阵之中若稍有不慎，则易为心魔所侵，直至走火入魔。
是以其他三方皆有盟主弟子相助守阵，只有白虎位上，他立下死令，不许旁人踏足一步。
所幸数日来围攻九夷之人中似乎并无精通术法一道的，偶尔的几次攻击，并不能如何撼动这顾青莲以血开启的法阵。
所以就算白虎位上只有他一人，也勉强可以维持。
可是就在一刻后，一股宏大气劲凌空袭来，直取法阵白玉台基，霸道无比的力量令碧梧当即呕红。
只是他手上法诀丝毫不松，紧抿的唇角虽不断涌出殷红，却并不能使法阵停止片刻运作。
“撤手！”一声断喝自前方传来，其中暗含的内力令碧梧再也不能承受，应声松手后退，等后背重重撞在山石上才勉强稳住身子。
此时那内力的主人才从半空中落下身形，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看起来与顾青莲年齿相当。
她的神色十分淡漠，看也不看重伤而退的碧梧一眼，转身单膝跪下，道：“恭迎主人入主九夷。”
“哈。”另一人自林间迷雾中缓缓步出，双手十分傲慢地负在身后，步履沉稳，显然功力也是不凡。
他行至女子身侧时轻轻抬手示意她起身，然后径直走到碧梧面前，只看着他不发一言。
面前突破法阵的男人半张脸覆着银色面具，只有尖巧的下巴和微勾的薄唇露在外面，不知为何看在碧梧眼中却觉有些熟悉。
“倒是好样貌。”男子像是品味了一番，才勾着碧梧的下巴说道，语气十分轻佻，“怪不得她不把他放在眼内，身边有这么个美人，任她是武林盟主，也该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了。”
他语声刚落，那看似不苟言笑的女子竟恭敬地回道：“主人说得对。”
碧梧被他制住要害全然不能言语动弹，只用一双要喷出火来一般的美眸瞪着他。
“啧啧啧。眼神还挺倔，莫不是在等你的盟主大人回来。”面具男子松开碧梧，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才笑着续道，“不过很可惜，她永远回不来了。”
碧梧闻言，不顾伤势，开口驳道：“你……满嘴胡言……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