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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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4-04-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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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但满剌加被葡萄牙人占领,皇帝拖了十年才下了一纸不着边际也不合时宜的诏书,还以为真像郑和船队回来宣传的那样:“天书到处多欢声,蛮魁酋长争相迎。南金异宝远驰贡,怀恩慕义摅忠诚。”〔6〕
  吕宋岛被西班牙所据,马尼拉满者伯夷王后裔们的宫殿化为灰烬以后,入侵者用皮鞭与棍棒逼迫土著人,其中可能还有华族移民,为他们修筑西班牙式城堡与天主教堂。灾难传到国朝,变成了一则荒诞无稽的诈骗故事:自称从西方“干系腊国”来的一股佛郎机人,借给吕宋王祝寿献上黄金,并请求国王赐给他们像牛皮大小的一块地盖房子。国王恩准了,想不到他们竟将牛皮剪成细条,连接起来,圈了一块地,大得让国王吃惊。国王后悔,但又不好失信于这些远夷……〔7〕
  荒诞传闻正好可以填补知识的空白,让人感到心安理得。西班牙人占据菲律宾,并一度狂想远征中国,他们开辟了从南美洲到菲律宾的大帆船贸易,于是,美洲的白银被源源不断地运抵中国购买中国货。国朝不知海外变故,盛传“海上有银山”。万历皇帝为自己营造了一座豪华的陵墓,花了八百万两白银,而朝鲜战争又掏去国库白银两千六百万两。内府、宗藩、冗官,势穷弊极,耗尽帝国财政。人们只知银元流入,却不知银元来自何方,闽南两位风水先生忽发奇想,上奏朝廷说,吕宋有座机易山,山中有树,盛产金豆,如果派人去采集,每年可获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神宗皇帝将信将疑,派太监高寀前去勘察。高寀是福建税使,知道这是胡说,又派海澄丞王时和、百户于一成带那位名叫张嶷的风水先生渡海前往吕宋。而马尼拉的西班牙总督面对前来采金豆的中国官员大惑不解,质问:“中国派你们来开山,山各有主,怎么能随意开采?如果中国有金山,我们可以去开采吗?何况你们说山中树上产金豆,树是什么树?”王时和一时答不上来,看看风水先生,张嶷诡辩:“山中遍地黄金,还要问什么树所生吗?”于是哄堂大笑。〔8〕
  天朝官民的这份糊涂,给利玛窦委实带来许多麻烦。利玛窦把自己扮成和尚在肇庆传教,但总遮掩不了“长身高鼻、猫睛鹰嘴”。肇庆是个内陆城市,听到过一些关于佛郎机人剽劫行旅、掠食小儿的传说,而好奇的小孩向教堂扔石头,教士的仆人抓住一个小儿,周围的百姓就沸腾了。他们哭天抢地,说孩子被食人生番捉走了,要求官府惩治番鬼。利玛窦不理解,中国百姓为什么如此容易仇恨容易激动。其实问题还是出自那些传言,据说佛郎机国在狼徐鬼国对面,狼徐鬼国“分为二洲,皆能食人”。“嘉靖初,佛郎机国遣使来贡,初至行者皆金钱,后乃觉之。其人好食小儿。云其国惟国(口)得食之,臣僚以下,皆不能得也。至是潜市十余岁小儿食之。每一儿市金钱百文。广之恶少,掠小儿竞趋途,所食无算。”〔9〕
  与佛郎机人打了一个世纪的交道,朝野对佛郎机还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荷兰人又到了。《辛丑年记事》(1601年)曰:“……九月间,有二夷舟至香山澳,通事者亦不知何国人。人呼之为红毛鬼。其人须发皆赤,目睛圆,长丈许。其舟甚巨,外以铜叶裹之。入水二丈,香山澳夷虑其以互市争澳,以兵逐之。其舟移入大洋后为飓风飘去,不知所适。”〔10〕
  佛郎机横行海上一百年,中国的饱学之士大多不知“狡夷”来自哪里,孤陋寡闻令人失望。而佛郎机凶狡不可名状,荷兰红夷又飓风飘来,更残暴也更让人捉摸不透。1604年、1622年两次冲突之后,“红毛水怪”又占领了台湾。世界变得越来越不可接受了,而难以接受的事必须得到一种“合理的解释”,才能化解它对社会与传统观念带来的冲击。一个可以解释的世界,总还算是一个幸福的世界,任何一种貌似合理的解释,都可以帮助人们忍受苦难与灾变,甚至获得道德上的优胜感。荷兰人占领台湾,大陆流传着另一个牛皮割地的荒唐故事。而且人们已经习惯了用老故事解释新现实:荷兰红毛欺骗土番用重金购买一块牛皮大小的地,台湾土番像吕宋土番那样上当了,红毛夷则像佛郎机那样将牛皮剪成绳,续起来圈了很大一块地,筑城而居〔11〕。又是一个割牛皮乞地的奸诈故事。总不值得为一群逞凶斗狠、杀人越货的海贼费太多思量,野蛮人可以拥有武力上的强大,但绝不可能拥有道德上的强大,动摇不了天朝帝国文化优胜的神话。直到1680年清朝遣使巴达维亚,人们仍以为荷兰国没有陆地,在爪哇岛附近的大海深处。或者,“地近佛郎机”,而佛郎机又在何处呢?近满剌加,或狼徐鬼国对面?
  二
  万历时代中国人的世界知识与西方形象,不仅让利玛窦神父难堪,实际上也让国人自己难堪。想当年,郑和七下西洋,汪大渊浮海万里,杜环经行西亚,法显玄奘西游,张骞“凿空之行”,国人不仅漫游世界,也将世界知识带回中国,胸怀眼界,何等开阔。至少此前一千年,中国人已经知道罗马帝国,知道那些通往“海西国”的道路,知道“大秦”的风土文明,不仅引为同类,而且颇有些羡慕。只是后来遗忘了,远的不说,就连本朝人郑和远航,两百年后也变得荒渺蹊跷,远航的事迹与所历的国家,似乎都半真半幻,若有若无。利玛窦在北京那些年里,坊间正流行罗懋登的《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碧峰长老给永乐皇帝呈上一个“经折儿”,图中画着西洋十八国。长老说:“西洋是个总名,其中地理疆界,一国是一国……第一国,金莲宝象国;第二国,爪哇国;第三国,女儿国;第四国,苏门答剌国;第五国,撒发国;第六国,溜山国;第七国,大葛兰国;第八国,柯枝国;第九国,小葛兰国;第十国,古俚国;第十一国,金眼国;第十二国,榜葛剌国;第十三国,木骨国;第十四国,忽鲁国;第十五国,银眼国;第十六国,阿丹国;第十七国,天方国;第十八国,邦都鬼国。”
  国朝人士不仅不知道大西洋国,甚至连两百年前郑和远航所至的国家及地区也不清楚了〔12〕。历史衰落到人已经无法想象人的事迹,就只好将人的事迹神魔化。《西游记》问世于1580年前后,玄奘和尚乘危孤征、远徙万里去印度取经的历史变成了神魔夹道的传奇。无法相信人的事迹,神魔化是一种解释,也是一种安慰。毕竟不可想象的伟大事业原不属于人的经历,衰落中的现实也就不会令人难堪。《西洋记》根据郑和七下西洋的事迹演义,三宝太监郑和已变成一个虾蟆精,千百舟子当年牵星观斗的航行,现实到寻常,如今因为不可思议,只好让碧峰长老从中呼风唤雨送帝国水师西洋取宝。所以,《西游记》与《西洋记》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作为英雄的人的事迹已经微不足道,他的所有的努力与成败都掌握在神的手中。
  《西洋记》写作的史料依据是《瀛涯胜览》、《星槎胜览》和《西洋番国志》,幻想的内容却无奇不有。两百年前郑和下西洋(1405~1433),远至东非与阿拉伯半岛。三百年前汪大渊(1311~?),附舶浮海,两下东西洋,游踪广远,甚于郑和〔13〕,后人更不可想象,他所著的《岛夷志略》录岛夷九十九条,今天可以考证的只有五十三条〔14〕。郑和时代不论就航海还是世界知识,都不见比汪大渊时代有所进步。李约瑟研究中国科技史,发现1402年由朝鲜李荟和权近绘制的《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是在1330年左右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和1370年左右僧清濬的《混一疆理图》的基础上合成的。遗憾的是两幅中国的地图已经失传,但从留下来的朝鲜的《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看,汪大渊时代〔15〕中国人所掌握的世界地理知识非常广博,中国人的西方地理知识不仅比同时代西方人掌握的中国地理知识多,而且还有可能比西方人掌握的西方地理知识还多:“……图中的西方部分很值得注意,其中一共有将近一百个欧洲地名和三十五个非洲地名,非洲的形状很正确地画成三角形,而且三角形的尖端所指的方向也是正确的。图中非洲北部的撒哈拉,与许多中国地图(包括《广舆图》在内)上的戈壁沙漠一样,画成黑色。在亚历山大里亚所在的位置上绘上了一个塔状物,以代表亚历山大里亚的著名灯塔。地中海的轮廓画得很好,但绘图者没有把它画成黑色,这也许是因为绘图者不能肯定它是不是一个普通的海的缘故。德、法等国的国名均用音译(A…lei…man…ia和Fa…li…his…na),而且还绘上了亚速尔群岛。从所使用的符号来判断,朝鲜的平壤被认为是世界上两个最大的首府之一,而另一个被认为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城市则位于欧洲,从它所在的位置来看,大概是指布达佩斯。从这幅地图可以看出,绘图者所掌握的西方地理知识是相当广博的,比欧洲人当时所掌握的中国地理知识明确得多。”〔16〕
  万历朝国人的世界知识,已经收敛到爪哇,爪哇以远若有若无,半真半幻。书籍散佚是集体遗忘的证据,当年广博的世界地图已经不知去向,没有人关心甚至没有人相信。1275年前后,马可·波罗到达北京的时候,北京的景教徒列班·扫马从房山“十字寺”出发,去耶路撒冷朝圣,后来又受波斯伊儿汗王之托出使欧洲,远至巴黎。遗憾的是列班·扫马用波斯文写的游记、出使报告、日记以及书信全部散佚了〔17〕。元朝地图上可能出现近一百个欧洲地名,明朝人却基本上不知道欧洲何处。艾儒略撰《职方外记》五卷,详细介绍了世界五大洲,尤其详述了欧洲地理人文、物产习俗、赋税词讼、文学宗教。国朝少数敏感的士人如杨廷筠、李之藻、瞿式谷者,希望该书可以“破蜗国之褊衷”。但实际上做到这一点很难。《明史·意大里亚传》最后提到《职方外记》也一带而过,认为那些泰西传教士喜欢吹牛,说起他们国家的风俗物产,“多有夸饰”。
  有明一代,国人也不清楚天涯何处是欧罗巴。一打传教士、三五个热心西学的士人,他们的知识既不能广告天下,也不能取信于人。《明史·意大里亚传》开篇就断定意大里亚“自古不通中国”。万历年间人阎从简收集旧闻写成《殊域周咨录》,其中提到一个拂菻,可能与欧洲有关,却显得语焉不详。但《宋史》曾为拂菻国立传,称:“元丰四年十月,其王灭力伊灵改撒始遣大首领你厮都令厮孟判来献鞍马、刀、剑、真珠。”此灭力伊灵改撒可能是东罗马帝国皇帝迈克尔(Michael
  Ducas)或其政敌布里延涅斯·凯撒(Bryennius Caesar),也可能是塞尔柱克突厥的副王“Melek…i…Rum
  Kaisar”。拂菻国可能是拜占庭帝国也可能是塞尔柱克帝国。因为塞尔柱克国王也曾称自己为罗马王(King
  of Rum),在伊斯兰世界里,直到十五世纪,还称小亚细亚和土耳其帝国为罗马(Rum)。
  《宋史·拂菻国传》断定拂菻国“历代未尝朝贡”,而且似乎混淆了塞尔柱克与东罗马。实际上拂菻国通唐,就是已知近千年的“大秦”。《后汉书》卷八十八《西域传》记:“大秦国,一名犁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国役属者数十。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皆垩塈之。有松柏诸木百草。人俗力田作,多种树、蚕桑……有官曹文书,置三十六将,皆会议国事。其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
  拂菻国或大秦,据考就是东罗马帝国〔18〕,不仅古已通中国,而且在中国获得“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的好印象。值得注意的是,在汉帝国的视野内,大秦是一个不同于荒外四夷的文明国家。汉帝国虽雄霸,但国朝人却没有后世那么自大,并不自以为是世界上惟一的文明国家〔19〕。《史记》、《汉书》、《后汉书》中有关有关犁靬、大秦、海西国的记载,可能指希腊化时代晚期的托勒密王朝、塞琉古王朝和罗马帝国。欧洲确属远国绝域,丝绸之路经“安息陆道绕海北行,出海西,至大秦”。据说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还曾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大汉天下分崩离析,《晋书》记大秦,除照搬《后汉书》并有所删减或遗漏外,还渲染了猎奇色彩,如“屋宇皆以珊瑚为棁洏,琉璃为墙壁,水精为栏础”。在将近四个世纪里,华夏王朝朝立暮覆,战乱频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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