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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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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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汁, 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 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 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 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 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 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 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 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 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 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 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 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 慎明喝茶,酒杯还空着。 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 说已隔水温过。 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 慎明倒了一杯, 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 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 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 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 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 她开奶牛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 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 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 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
    苏小姐又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酸痛好几天。 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文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 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 不敢冒险, 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 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 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 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 我们这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 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 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 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话?〃
    鸿渐胡涂道:〃什么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对不对?〃 对这个照例的问题, 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 那时候因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 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题, 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 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 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或,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 了不得! 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 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 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 岂敢! 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 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 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 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 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 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 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 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 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 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 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 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 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 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 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哪! 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 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 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 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 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刺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 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 大家忍不注笑。 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 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 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 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 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 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 辛楣嚷道:〃岂有此理! 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 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 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 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 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了半杯酒, 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 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道:〃是了,是了。 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 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苏小姐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么人?〃斜川不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了。 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子,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么?〃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 东洋留雪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度。 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 我没说错罢? 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 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 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 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 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字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苏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问他要刚才写的诗来看。 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 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 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一钱买,快雨瑞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独扶浅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身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 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 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 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 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 辛楣对鸿渐道:〃你也写几首出来, 让我们开开眼界。〃 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 斜川说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必勉强。 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税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忙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 董先生的诗:'好赋归来看妇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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