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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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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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生满野花的草坡得以完整保存,犹如从天飘落的一块花毯,铺在疮痍满目的战火
硝烟中。

    天性浪漫的吴静惊叹地呵呵叫着笑着奔到野菊花丛中。她想弯腰采花,伸出的
手又忽然停下,似乎不忍心掐断这幸存的美丽生命……于是伸出的手和弯下的腰自
然变化成她娴熟的舞蹈动作,她在花丛中翩然起舞……

    也许是地处避弹面的原因,使得我们都放松了警惕。当一排炮弹呼啸而来之际,
吴静没有马上卧倒。一发炮弹的炸点距离很近,炸在一堆岩石上激起四散的白烟。
吴静依然用她那舞蹈似的动作向崖下奔来,在赵玉林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中,吴静
忽然像电影定格般地僵直不动,片刻后扑倒在地……
    我们呼喊着围上去,一切为时已晚。吴静的头部被飞来的弹片击中——炮弹片像一片飞来的犁铧,从她美丽的脸上划过,齐耳根把半边脸揭开,血肉模糊一片!
    珊瑚般鲜红的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喷涌!一张美丽的脸顿成半边血肉、半边惨白——这是吴静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印象。
    那时,我们七手八脚背着、抬着,把她往团绑扎所送。半路上,她便停止了呼吸。
    直到咽气前,她没落一滴眼泪。看着泪雨滂沱的赵玉林,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话是:
    “别哭了,我没事……你好好的……”
    那一年吴静十九岁。比我大两岁。
    ……我们把吴静抬到我们掩埋烈士遗体的地点。几天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挖掘坑穴,掩埋了成批的烈士。而现在我们要亲手掩埋自己的伙伴。
    我们含着泪,把她年轻的尚柔软的躯体放入掩埋坑。采来一束束野菊花洒遍她全身。在赵玉林哀恸的哭声中将她轻轻掩埋。
    闻讯赶来的张股长和他的通讯员也流了泪,向吴静的坟穴鞠躬默哀。不住地自责,说是由于自己的疏忽,没照管好我们……
    张股长催促我们撤离。轿岩山阵地已弃守,部队退却二线防御阵地阻击,很快,这一片掩埋烈士的地方,将为敌人占领。
    黄昏到来之前,我们恋恋不舍地和吴静最后告别。赵玉林趴在她的坟前,洒下诀别的泪,
    “咱们一起出国,却不能一起回国了……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我真不忍心呵……”
    ——赵玉林的哭诉让我们心如刀绞,无不为之动容。那时,一群在炮火中失去归巢的寒鸦飞来,在断崖下盘旋,悲鸣。
    在寒鸦呜叫声中,我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人人沉默无语。此后,在我的记忆中,赵玉林像是变了一个人——笑语声声的他从此变得寡言少语……
    呵,这让人哀痛难忘、心如刀割的1951年朝鲜的秋天!

第十一章
    摘下那块手表上交,我倒像摘下一块心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战争的烙铁在我记忆的神经上烫下了深深的疤痕——1951年 10 月间,我们疲惫的师团刚刚从夏季负重行军的泥沼中拔出腿来,顷刻又被兜头卷入敌人秋季攻势的风暴中。零七师的几个团相继在轿岩山以南开辟战场,阻击敌人,经过轿岩山反
复争夺的鏖战,阻滞了敌人的北进。战线最后稳定在轿岩山以北的官岱里、栗洞、座首洞一线。
    记忆中,那些秋风乍起的日子,战士们用热血和滚烫的枪管驱走了秋夜战壕的寒意,嚼着粗硬如砂的高粱米饭,端起炸药包迎向敌人的坦克。那时,隆隆的炮轰像夏日的沉雷,俯冲的飞机低得擦到树梢,四处碾压的坦克像被惊扰的鳖群在阵地
上乱爬乱蹿。漫天飞舞的血火硝烟里,仆倒在地的尸身向草棵中汩汩渗着鲜血,断臂被爆炸的气浪抛向天空搅动了闪烁的星河……战争就像一个疯人在山野间手舞足蹈,呐喊着狂奔,最后精疲力竭跌倒在地。
    据战后统计,1951年的秋季攻势,敌人每前进一平方公里,便付出174 人死伤的代价。最终,美军和李承晚军队付出六七万人的伤亡,向北攻进了四百多平方公里。美国人计算了一下,认为“用这种战法,李奇微至少用20年的光景,才能打到
鸭绿江”。
    而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一方,由于没有制空权和炮火优势,损失也非常惨重,敌我双方的攻守达到某种平衡后,战线便逐渐稳定下来。与此同时,板门店的停战谈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价还价。
    秋季防御作战结束后,我们军所属各师团将阵地移交兄弟部队,撤到谷山一带休整,总结评比,补充兵员。从各团执行任务返回的文工队员们又汇聚到一起,有说有笑地整日砍树、挖洞,修建过冬的掩蔽棚。惟有失去吴静的赵玉林寡言少语,
只是闷头干活,把对爱妻的无尽思念化为劳动的汗水。
    在秋季防御战中,我们师文工队牺牲了两个人,除了吴静,还有其他小分队的一个号手。另有一个男队员负了重伤——被炮弹皮削掉了半边屁股。
    不用说,比正规战斗部队,我们文工队的损失实在是微不足道。离开一团之前,翟团长为我们小分队设酒送行,喝得直流泪!
    他说,我全团一共三千人,这一仗守了三十七天,我阵亡一千二百多!还不算负伤的……唉,这仗,叫我看,还真不是三两个月结束得了的!
    说起来,我们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跟得上!或许是翟团长一类的情绪有了普遍性,军政治部要求各师团开展一次大讨论,以便正确认识和估价秋季防御战。不少同志认为,入朝第一仗,伤亡巨大不说,还丢失了不少阵地,让敌人推进了几
百平方公里,打了个失败的窝囊仗。但是经过大讨论后,特别是军长专门做了战役总结报告,大家统一了认识,明确了这次秋季防御战我们打的是一个大胜仗。理由是敌人进攻的兵力多、火力强,还有飞机坦克助战;我们虽然丢失了部分阵地,但
是大量杀伤了敌人,阻挡和粉碎了敌人的秋季攻势,并使全军在入朝第一仗中经受了考验,提高了部队对敌作战的能力。由于敌人付出的伤亡太大,才迫使敌人停止了进攻,停战谈判才得以恢复。
    “当然是胜仗!要不是胜仗,我们还能在谷山休整?还不得退到平壤!”师政治部主任这样在大会上宣告。
    于是我们坚定了信心,明确了胜利。我们知道,入朝后的第一仗,我们打了一个丢失四百多平方公里土地的胜仗。不用说,以后 1953 年夏季,我们集中优势兵力和炮火,把这些丢失的阵地又重新夺回来时,胜利更加伟大和不容置疑,而敌人
一方,注定只有失败。
    胜利之师少不了庆功和表彰,在谷山整训的日子,我们文工队除了砍树修洞准
备过冬的住处,还有背粮食,背冬装之外,主要的任务就是把各团涌现出来的英雄
和功臣的事迹,创作编排成各种形式的文艺节目,以备在全师英模功臣代表大会上
演出。而各团以下部队则一边补充整训新兵,一边评比立功受奖人员,组成各单位
功臣代表巡回宣讲,直至全师英雄功臣代表大会隆重召开……这项工作一直延续到
1952年1 月份。这期间,我们师文工队出了两件意外的事。
    其一是范进投敌了——
    那是1951年11月末,我们文工队组织十几个人到后勤物资供应站背粮,途中翻
几个山梁。返回时,我和范进走在一起。路过一个山梁的岔路口时,我俩放下粮袋
休息。他歇了一会儿,对我说,那边山洼可能有泉水,他去灌壶水,要我先走,不
用等他了。我说,你快去快回,我等你。他就那么走了,再没有返回来。我记得他
走远后,返身朝我挥了挥手,似乎是喊了声再见。我还纳闷儿:灌壶水还说什么再
见!我以为我没听清,也可能他是招手让我先走,别等他。等了好久,也不见他灌
水回来。我只得背着粮食先回来了。

    这天直到天黑,范进也没回来。廖沙和春红把情况报告了王队长。大伙儿分析,
断定范进是跑了。

    “可能是下部队看见死人太多,为了活命跑回国内了吧?”刘冬茹这么分析。

    “开小差,抓回来得毙了!可耻!”秋月愤愤地骂。

    那时,谁也没想到他是投敌了。

    几天后,敌工科打来电话,说你们文工队有一个名叫范进的人投敌了,敌人已
经在前沿阵地上有名有姓地广播了。于是大家一片哗然!没料到,战友行列中隐藏
着一个败类!并且,这件事不能不影响到我们文工队的集体荣誉。愤怒之余,也有
把责怪的目光投向我的。特别是秋月,公然在班会上说:

    “苦夏是眼看着范进跑的!你怎么没有一点警惕?他还跟你说了再见,还再什
么见?莫非也让你跑过去再见?”

    “他说是去灌壶水,谁知道他要跑!”我反驳道,“他要说什么,我哪里知道?
他要是存心想跑,谁也没办法!”

    “那也会有蛛丝马迹的,不是你发现,他早就准备了一个指南针吗?你为什么
不早向组织上汇报?等他跑了再放马后炮?”

    我一时语塞。真奇怪我对别人讲的范进的一些情况这么快就让秋月打听得一清
二楚。

    “那指南针是他掩埋烈土时捡的,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指南针也不是只能用来
投敌的!”我愤然反驳秋月。

    “反正他逃跑时跟你说了再见——说明他跟你关系好。他有话为啥愿意跟你说?
有一回我听见他对你说国民党比共产党好,什么当国民党团长的太太有人用轿子抬
着,当共产党团长的太太吃苦受累的……他还给你说过啥?”秋月似乎一心想把我
和范进拉成一伙儿的。

    “既然你听见他说国民党比共产党好,那你为啥不立时向王队长汇报,把他抓
起来?”我反唇相讥,“这么说,范进投敌这么顺利,你秋月也有一定的责任!”

    “好啦好啦,你们别吵啦!”春红出来打圆场,“范进叛变投敌是他自己的事,
跟别人没关系!别东拉西扯的都不安生……”

    春红这么一说,我们都不吭气了,但是我心里还是告诉自己,以后可要长个心
眼儿,嘴上留个把门儿的,不能听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连汤带水一锅向外端。同时我
还庆幸,在获知范进叛逃后,我只把他背粮路上逃离前的情形向上级作了汇报,还
提到内心对他的逃离前一些征兆的怀疑,比如提前预备了指南针,和我挥手喊“再
见”等等。另外有些他说过的话,我没有全盘端出。有一次,范进在帮我们几个女
兵在掩蔽棚里用石头砌烟道垒炕时,对我说:

    “我听说队里要发展你入团了?”

    “也许吧,再不发展,我都快超龄了。”我回答。是的,经过这次下部队的实
战考验,文工队决定发展一批团员,其中有我。这次发展之后,文工队不是团员的
群众就没几个了,而范进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

    “那么,恭喜你呀苦夏!”范进笑道。

    “你为啥不入团?”我问他。

    “我超龄了,过岁数了。”他说。

    “那你入党呀。写过申请书吗?”我问。

    他摇头,说:

    “我入不了,也不入……”

    “为啥?”我奇怪了。

    “我闹不明白,为啥要共产,我咋入这个党?我思想上跟不上进步……”

    “共产党就是——”我随口说,“把地主资本家的财产拿来和穷人共用,总之
为人民的利益……”

    “那穷人是高兴了,可是有财产的人……”

    “要不怎么说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呢?”我提醒他,“就是为穷人,为无
产阶级……”

    “那共产了以后咋办?”他眨着眼睛问,“共了产,有吃有穿,都不干了,咋
办?”

    “怎么不干?热火朝天建设社会主义,怎么不干?”

    “唉,你想想,共产是啥意思?就等于是,你挣的也不是你的,我挣的也不是
我的,都是共有的,那谁还挣去?都不挣了,吃啥喝啥?”

    “范进呀范进,你这么个落后思想,为啥还要当解放军?当志愿军?”

    “我一个俘虏兵,不当解放军,回去有啥好果子吃?没看见蒋介石都跑台湾了?”

    “那你来朝鲜干啥?”

    “不来朝鲜,被刷下去复员回乡,还是个国民党解放兵,有啥前程?”

    “那你不入共产党有啥前程?”

    这时,他不再言语了,只顾闷头干活。

    范进投敌后,我想起他说过的这些话,觉得他确实是思想反动,早有投敌的思
想基础。同时我也觉得这个人想问题不一般,有脑子,有城府。还奇怪:为什么他
敢把这些内心的真实思想暴露给我?

    看来,秋月的判断是对的。我当时没有足够的警觉把他的言论向组织上反映,
而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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