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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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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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把这些内心的真实思想暴露给我?

    看来,秋月的判断是对的。我当时没有足够的警觉把他的言论向组织上反映,
而范进叛逃的事情证实后,我也没把他说的这些话告诉任何人。我怕为此给自己惹
来更多的麻烦,被扣上一顶对叛变投敌者的反动思想没有揭露斗争的帽子,从而影
响自己加入共青团组织。

    这就是我们文工队发生的第一件意外之事。

    文工队发生的第二位意外之事更令人震惊:我们的分队长廖沙受到了降职处分
——由分队长降为副分队长。与之相反,李春红则从副分队长位置上被提为正队长。
当时风闻廖沙是因为犯了生活作风错误。

    和从不引人注意的范进不同,廖沙整天乐乐呵呵,专门爱讨女同志的喜欢。范
进在文工队时没人注意他,他投敌后,大家愤怒了几天,很快就把他忘了,似乎原
来就没这么个人。而廖沙不同,没有了他的歌声和说笑,我们每个人都觉得日子难
捱。

    秋去冬来的寒冷时日,掩蔽洞里呵气成冰。发下来的冬装里每人一件棉大衣和
一双棉靴。夜晚睡觉时,由于棉被已被掏空棉花成了两层单布(那些棉花被女同志
当做月经纸来使用),廖沙便教我们把棉大衣的扣子扣上,全身蜷缩在大衣里,两
腿伸进大衣袖口当睡袋。

    我们女兵身上也开始虱子成堆之际,苦于没有条件烫洗,而捉虱子却仿佛是件
永远做不完的苦役,尤其是,当我用两个拇指盖把一个圆鼓鼓的虱子挤死,听不得
那劈的一声爆响,再看拇指盖上浸在污血点中的一张虱皮,总让我头皮发麻,感到
恶心。当我们束手无策之际,廖沙找来个酒瓶子,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下,放在一
个大炮弹壳上,用瓶子擀衬衣,像擀面似的使力擀去,听得衬衣在弹壳和酒瓶的挤
压下,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劈剥声响。于是我们几个女兵的战地生活又多了一个乐趣
:藏在掩蔽洞里脱下内衣擀虱子——这多少有些对成群虱虫肆意虐杀的满足感。

    当我们掩蔽洞里的蜡烛燃尽之际,廖沙总能适时出现,变戏法一般从靴筒里摸
出一个蜡头,让一星火焰照亮我们的黑夜。当我们连日吃米饭和水发干菜以至闻到
饭菜气味就丧失食欲之际,廖沙又时常能从哪里搞来两块酱豆腐或是几块榨菜。

    但是最能给我们带来欢乐的,是廖沙拉着手风琴,从嗓子里流出他那略带沙哑
的低沉的歌声。他的歌声动情而稍显忧伤,总能让我们沉入对往事的怀想,而暂时
忘却战地的磨难。

    冬日休整的那些天,廖沙教会我们唱一首新歌:《诺多尔江边的垂柳树》。这
是一首朝鲜歌曲。廖沙说,这是他下到三团时,10月25日为庆祝志愿军出国作战一
周年,朝鲜当地政府慰问志愿军,演出节目,他向一位朝鲜文工团的女歌手学会的。
我们听了这支歌,都觉得好,一再要廖沙哼唱。后来李春红跟廖沙开玩笑说:

    “这么动情的歌儿,那个朝鲜女文工团员是有意唱给你听的吧?”

    刘冬茹在一旁不自然地撇了撇嘴。

    “那个朝鲜女歌手漂亮吗?”秋月看到刘冬茹的表情不自然,像是在吃醋,便
故意这样问廖沙。

    廖沙对这些玩笑话都一笑置之,坦然自若地继续拉动手风琴,奏响一个过门儿,
接着便深情地唱道:“诺多尔江边的垂柳树,婆娑依依万千丝,试用缠绵的垂柳,
系上无情的岁月。哦,软弱的柳枝何济于事,惟有诺多尔江水滔滔长流……”

    歌声如水般流淌,把我的思绪从寒冷的掩蔽洞引向遥远的地方……但是突然而
至的王林像一道闸门堵住流水——他带来的消息令廖沙一脸惊魂!

    “廖沙队长,王队长让你到队部去——那个上图面的寡妇找来了,那个叫朴京
淑的!”

    “什么?谁?!”廖沙脸色大变,按在琴键上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起来,手风
琴响起一阵不合谐的音符,随后戛然而止。

    “朴京淑!你忘了,那个给咱们苹果吃的朝鲜女人!”

    廖沙脸色霎时变成死灰。他失态地喊叫:

    “告诉王队长,我不在,我不见她!”

    王林走后,廖沙扔下手风琴,开始抽烟。但是两手发抖,火柴擦了几次才把烟
卷点燃。

    我们无不惊愕廖沙的失态,猜想着那个朝鲜寡妇和廖沙的神秘关系。而刘冬茹
则满目狐疑,询问的目光盯紧廖沙。

    廖沙一声不吭闷头吸完一支烟,然后起身离去。临走时他的情绪极为沮丧,并
且透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

    这以后几天,便传达了关于对廖沙降职处分的决定。而接下来的便是刘冬茹一
连哭泣几天,最后决然与廖沙中止了恋爱关系。

    以后很久,我们才一点点探知了廖沙被降职处分的缘由。

    原来那位曾被廖沙和王林当特务押送到上图面的朝鲜妇女,千方百计地打听找
到了师文工队在谷山的休整地。在文工队队部,王队长接待了她。问她找谁?她说
找廖沙。问她找廖沙干什么?她一口朝鲜话叽哩哇啦,王队长听不懂,但也明白了
主要意思,知道她和廖沙“好”,关系不一般。并且,朴京淑还带了一小筐煮栗子,
说要送给廖沙。王队长让人去找廖沙,廖沙不在;通讯员告诉和廖沙同住的王林,
说队长找他。王林便飞奔到我们女队员的住处,把朴京淑来队的消息告诉廖沙。当
王林赶到队部,把廖沙不愿见朴京淑的情况和王队长一说,王队长毫不费力地猜中
事情的奥秘,他换了一副非常吃惊而又同情的面孔对朴京淑比比划划地说起来。他
问朴京淑,你找的是李莎还是廖沙?是李莎吗?女的?梳着辫子?

    噢,是男的?廖沙?唉,廖沙……廖沙……王队长痛苦地摇头,眼泪快要流出
来了。朴京淑急切地追问:廖沙怎么样?我的廖沙?王队长悲痛欲绝地说:廖沙牺
牲了,在轿岩山,金城川以北——让美国飞机炸中了……你的廖沙,没有了。王队
长一个劲儿地摇头。

    收下朴京淑送来的栗子,送走热泪长流的朝鲜妇人,王队长大喝一声:

    “通讯员!叫廖沙跑步来队部!”

    当廖沙有气无力地喊了报告,一脸死相地走进队部的掩蔽棚后,王队长冷冷地
说:

    “廖沙呀廖沙,你个二毛子还真骚情,把人家引到队里来啦?老实说吧——咱
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犯了错误,犯了纪律,我对不起党和组织,给志愿军脸上抹了黑……”廖
沙一个劲儿地检讨,态度诚恳至极。

    “现在没让你检讨!说,你跟她怎么好上的?”

    “就那次抓空降特务,把她当特务抓了,我跟王林押送她回上图面……”

    “这我知道。”王队长一摆手,厉声道,“说你们的实质问题——见了几回面?”

    “两回。”

    “第一回干啥?”

    “第一回我和王林一块儿去她家,吃了她的苹果……”

    “第二回呢?”

    “第二回我自个去的,给队里买狗,正巧在街上碰见她了,就跟她上她家了…
…”

    “都干啥啦?”

    “又吃了苹果……”

    “还有啥?”

    “……她找了张纸,画小孩儿,小孩儿拿着枪,她比划着说,嘟嘟嘟……”

    “啥意思?”

    “她是说,想要个小孩儿,长大了打美国鬼子,替她死去的亲人报仇……”

    “要小孩儿?”

    “嗯。她丈夫、公婆和孩子都死了,就一个人,挺可怜的……”

    “你是说,她想让你跟她生个孩子?”

    廖沙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干啦!”王队长瞪大了眼。

    “她给我脱了衣裳,我晕了头……”

    “啪——”王队长抡圆手臂,结结实实扇了廖沙一个耳光。

    “你个混蛋!怪不得都说你是俄罗斯儿马,到处发情,你可真不知死!你鸡子
痒痒了不能找块石头噌一噌?干这个掉脑袋的事?上个月八师刚枪毙一个放映员,
就是和朝鲜女房东搞上了!你不知道?”

    廖沙绝望地瘫倒在洞角的子弹箱子上。

    王队长上前又是一脚,踢得廖沙蹿了起来。

    “你记好,今天你说的话,我只当啥也没听见,你啥也没说!我已把那个寡妇
打发走了,说廖沙打仗打死了,断了她的念想……”

    廖沙两眼一亮,泪水涌出。

    “不过,还得给你处分,不然你记不下教训,也对不起组织……”

    “那队里同志们问起来为啥……”

    “为啥?就因为你跟朝鲜女人关系不正常!能不能躲过这要命的一劫,就看你
的造化了!”

    ——这就是我们文工队发生的第二件意外之事。当然,具体的细节我们是很久
以后才知道的,当时只知道廖沙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被降了职务。至于王队长为什么
放过廖沙,把大事化小处理,后来我们分析,一是因为王队长人厚道,心眼儿好;
再就是他跟廖沙一起多年,战友感情深;还有一点也起了作用,那就是我们文工队
刚出了一个叛变投敌的范进,要是再冒出一个因为和朝鲜妇女发生关系而被审判枪
毙的廖沙,那人家会问:王统之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

    上面说到的我们师文工队发生的两次意外之事都与我本人没多大关系,那时我
并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令我和全队同志都倍感意外的事情即将来临,并且,我
是在迎接入朝后的第一个新年和春节的快乐气氛中,高高兴兴地一脚跌进了那次变
故的漩流。

    新年前后,为迎接全师功臣代表大会的召开,我们加紧了演出排练,同时还抽
出人员帮助政治部为功臣代表制作大红花,布置会场。会场设在师部的礼堂——所
谓礼堂,是工兵连利用山沟里废弃的矿洞扩建成的,它从外边看不起眼,走进去就
觉得工程不小,是个名符其实的地下礼堂,可以容纳好几百人。我们在礼堂四周的
洞壁上围上布幔,贴上各位功臣的照片和事迹介绍,还把祖国各地赠送的锦旗一一
挂起。空余之处都贴上标语和宣传画,把会场布置得十分隆重。

    有一天下午布置完会场回来,王林来找我,要我拿上毛巾香肥皂跟他走,我问
他去哪儿?他说到小河沟。我说去干啥?他说,你忘了?你不是说想洗洗头吗?

    我想起,布置会场时,李春红说,咱们把会场布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可
咱们自个儿浑身上下腌臢透了,连头发根儿都养虱子了。我说,要是夏天就好了,
咱们可以到河沟里擦擦身子,可这大冷天,砸开冰也只能捧一把凉水抹抹脸。唉,
要是能有盆热水洗个头,我就知足了,洗澡是甭想……

    这时秋月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你不是苦夏吗?又说夏天好啦?”

    “我总不能说冬天长一身虱子好吧?”我反唇相讥,和秋月打开了嘴仗。

    “真是团长太太当的,也不看看在是什么地方?还洗澡洗头的!这是在抗美援
朝!能不生虱子吗?没听老同志说,虱子是革命虫嘛!”

    “革命虫你养着呗,还捉它掐死它干啥?”

    ——肯定是我们女兵这番热闹的嘴仗被王林听了去,动了什么心思。我一边跟
王林向附近小河沟走,一边琢磨他能有啥办法?这冰天雪地的山沟里,刷牙洗脸也
得破冰取水,每个人只有个搪瓷碗,又用它吃饭又用它刷牙。连缸子都不是每个人
都有,拿什么洗头洗澡?

    但是跟着王林下到小河沟的一片滩地时,我又惊又喜地呆愣在一旁!

    我看见,几块石头上稳稳地架着一只尺半见方的铁皮弹箱,里面满满一箱水冒
着欢腾的蒸气。而石头垒的野灶里,柴火刚刚燃尽……

    “苦夏姐,你洗头吧……”王林催促道。

    “王林!你这小和尚真好!真可爱!”我大喜之下,情不自禁上前两手摸着他
的脸颊,把他搞得满面通红。

    我上前试了试水温——刚好!我忙不迭地甩掉帽子,拆散发辫,挽起胳膊袖子,
把衣领朝里绾上,小心翼翼将头发浸入热水中。一霎时,热水浸润着我的头皮,好
似热血冲上头顶,接着,一种麻酥酥的快感从头部扩展到全身。

    “姐,要胰子不?”王林问。

    “要!”

    ——王林把香肥皂递到我手上。

    “姐,给你毛巾!”

    ——王林把毛巾递给我,我把毛巾掖到脖领处,免得头发上的水浸湿衣领。

    “姐,咱洗完一遍,我给再烧一箱水,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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