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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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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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出声!不许睡觉,睡着了管不住打呼噜!别说是太阳晒,就是火烧到身上也不能
动一动!火烧到谁,谁就得当邱少云!熬到明天晚上,攻击号令一下达,你再扯破
嗓子冲呀杀呀地喊吧!猛打猛冲如狼似虎……下面,师文工的同志为大家敬酒!”

    接着,我们小分队便为战士献花敬酒。

    我们取出事先带来的亲手扎制的大红花,打算为战士们佩戴,不料被屈连长劝
阻了——

    “我看这花先别戴了吧?”他说。

    “为什么?这是光荣花呀!”刘冬茹不解地问道。

    “打完仗再戴……”屈连长摆手制止,“再说,红花不利于潜伏隐蔽……”

    这时廖沙向春红使了个眼色,春红似乎悟到了什么,便叫我们把红花收了起来。

    于是,我们开始向战士们敬酒——一个连部通信员拿着盛白酒的军用水壶倒酒,
由我们几个女同志端着酒碗,依次向每一个战士敬酒,对他们说:

    “师首长派我们来看望你们!向你们敬酒!盼望你们胜利凯旋!”

    在向战士们逐一敬酒的时候,我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刘富贵;另一个是翟
团长以前的警卫员汤云。早听说,在翟玉祥被押送回国审查后,段九儿自杀了,汤
云被弄到了勤务排;后来又听说在前线部队挑选飞行员,汤云是初中生,符合条件,
就报名参选,据说别的条件都合格,就眼睛一项差一点,没选上飞行员。却不料在
三连见到了汤云——他已经担任了八班长。

    在给汤云敬酒时,我问他:

    “听说翟团长还让人找你回去当警卫员,你咋没回去呢?”

    “我想打仗……”汤云冒了一句,“人家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祝你胜利回来!”我双手把酒碗端给他。

    汤云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问:

    “团长好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如何回答。

    “团长……唉,身边的人都走了……”汤云叹了一口气说,“段九儿、我、还
有——”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从汤云手中接过酒碗,低头让通信员倒酒,再没有抬头看他。

    “再见!汤云……”我轻声一句,低头从他身边离去……

    当晚九点三十分,屈连长率三连隐蔽向潜伏地域开进。同时,我方阵地向敌阵
开始了炮击,敌人也很快开炮还击——在双方炮战的隆隆声掩护下,一团两个连顺
利进入潜伏地域。

    炮战中,我们小分队被营部通讯员领人指挥部的坑道休息。坑道很大,可容纳
数百人。这里设有一、二营联合指挥部和团前线指挥部,还有担任二梯队的攻击连
也在这里休息。相比洞外的闷热,洞里倒是阴凉,但更潮湿。通讯员把我们领到一
个岔洞,大概有几米进深,让我们在这里休息。打开手电一看,靠洞壁两侧铺了好
几层狗皮褥子。在朝鲜两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些坑道里防潮的狗皮褥子,各个换
防的部队都铺用过——撤离的部队没有带走它,新上来接防的部队再铺上一层……
层层狗皮褥子里,爬满了越冬的虱子跳蚤和臭虫。而且,我一见到坑道里的狗皮褥
子,总是联想起入朝前,在安东附近遇见打狗的情景——眼前就仿佛跳跃起成百上
千只黑狗白狗黄狗,被追赶、吊杀、剥皮……

    为了躲避虱子臭虫,我们几个女队员找来些空炮弹箱子码放整齐,铺上雨布打
开背包,几个人挤到一起躺下。男队员们则不顾什么虱子不虱子,把背包往狗皮褥
子上一撂,枕着背包倒头大睡。

    “喂,苦夏!”春红躺下后,在一旁捅了捅我,“你猜猜,屈连长为啥不让咱
们给战士戴大红花?”

    “这……”我一时答不上来。

    “是怕红花暴露目标,不利于潜伏吧?”刘冬茹一旁插话道。

    “不完全是……”春红说,“你们注意到没有?三连战士们大部分都换了新军
装……”

    “是呀……”春红这一说,我也意识到了,“平时,战士们在坑道里穿的尽是
破军装,露胳膊露肉的——今晚穿得整整齐齐的……”

    想到这里,我心头不由一紧!

    “为啥呢?”刘冬茹翻了一个身问道。

    “为啥?怕回不来呗!平时再舍不得穿的新军装,这时候也都上身了——有经
验的人看见这个,就知道这一仗是恶战、死战……”春红蛮有经验地说,带着惋惜
的口气。

    “那这跟戴红花有啥关系呢?”我问她。

    “想想呀?这红花,咱们叫啥?”春红反问我一句。

    “光荣花呗!”刘冬茹又替我回答。

    “那战士牺牲叫什么?”春红又问。

    “光荣……”我刚把这两个字说出口,赶紧住了口,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明白了吧?”春红说罢,轻轻叹了一声。

    明白了,明白了……我们谁也没再言语。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飘浮
在一片光荣花的红海洋里……渐渐地,红花变成了流淌的鲜血,鲜血汇聚成河,将
我一点点淹没……我在血海中拼命挣扎,呼救……当我奋力浮出后,看见一个人向
我漂来。是个人头,在血水的漂浮下向我移动。近了,是一张美丽的生动的让我熟
悉的脸——是李春红!春红姐——我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她——却把她的脸一托
而起——原来只是她的头!我惊骇地大叫一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正紧搂
着春红姐的脖子!

    春红被我的惊叫声唤醒,奇怪地问我:

    “怎么了苦夏?梦到啥啦?吓成那样?”

    “我梦见你了,春红姐!”

    “梦见我什么,怎么了?”她问。

    这时,我内心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害怕这预感会被验证,因而
摇头不语。

    我只是紧紧地搂住春红姐,和她头挨头、脸贴脸,久久没有分开……

    早上,在坑道里跟部队一同开饭——战争时期,我们执行任务,不论走到哪个
部队,逢到开饭时候,不用介绍,不用客气,从挎包里取出饭碗就盛——你尽管放
开肚皮吃,没有人来盘问你是哪个部队的。到金城反击战时,由于运输情况大大改
善,前线的供应也好多了:罐头、香烟、各种晶牌的酒,甚至还能喝到罐装的啤酒,
这在一年前还是难以想象的。那天的早饭,坑道里的连队搞得很丰盛:肉罐头、菜
罐头、鱼罐头、榨菜罐头,一堆堆码在那里,随便开启食用。主食是馒头、稀饭。
大伙儿吃得很香。连人夏以来胃口一直不好的我,也就着榨菜喝了一碗米粥,吃了
小半个馒头。

    早饭后,宣传股张股长来找我们,说奉团长政委之命,要带我们小分队后撤,
到团绑扎所去——战斗打响后,让我们在那里帮助救护伤员。

    在去往绑扎所的路上,张股长告诉我们:潜伏的两个连队一夜平安无事。就是
天亮以后,敌人工事里出来两个人向北坡下走,接近三连潜伏地域,让翟团长担心
起来——拿望远镜死盯着——差一点就让狙击手开枪了——那两个敌兵却蹲下解手,
翟团长才长出一口气。团前指已做出应对意外的准备:一旦潜伏部队暴露,立即执
行第二套作战方案一以猛烈炮火轰击敌阵,潜伏部队展开对敌阵的强攻。

    “最难熬的是白天呀……”张股长抬头看了看太阳,“你瞧,这才上午十点不
到,日头就跟大火烤似的……”

    ……团绑扎所设在距前指侧后西北方向几里远的一条河谷里。

    一条清澈的小河淙淙流淌。河岸一片茂密的杂木林,林间空地上搭着些帐篷。
一些医护人员忙忙碌碌地收拾手术器械、架设伤员的床铺。战斗中,伤员运到这里
后,要迅速进行手术处理和包扎,然后分批向后方转运。因此,这里既是伤员的救
治包扎地点,又是伤员的转运站。

    张股长把我们带到这里后,找绑扎所的负责人做了交待,然后和我们告别:

    “记住,北山战斗一结束,总攻开始前,你们赶回团指挥部——这是团长政委
交待的……”张股长叮嘱春红和廖沙,“现在,我得跟你们分手了,我另有任务…
…”

    “张股长,我们以为你能领着我们干哩!”春红说,“你在,我们就有主心骨
了!”

    “不行呵!团里让我到后边去接新兵——这仗小不了,没有新兵补充可不行!”

    ——我们和张股长握手道别,想起秋季防御战在一起的情景,大家都有些恋恋
不舍。

    张股长向北走远后,还停住脚步,返身向我们招了一次手,然后拐人一条岔道,
隐入山林——从此,我们再没有见到他……战后,我们得知了张股长牺牲的消息:
他是在接新兵返回前线时,在淮阳以南遭遇敌机轰炸,不幸身亡。当时年仅二十五
岁!

    七月十日——我们在等待中度过。

    那是漫长的一天——因等待和焦虑而显得漫长;因酷暑闷热而显得漫长;因为
漫长而更显得闷热难耐……

    下午,绑扎所诸事准备就绪,只等战斗打响后展开对伤员的抢救。晚饭后,在
临战前的寂静中,我们小分队几人来到林边小河旁洗涮、休息。

    “天哪!好舒服——”刘冬茹仰面躺在小河旁的草地上,把刚刚在河水中浸涮
过的湿毛巾盖在脸上,享受着片刻的凉爽。忽然翻身而起,一把扯掉脸上的毛巾,
说,“不行!咱不能太舒服了,太舒服就对不起在大太阳底下草棵子里潜伏的连队
战士们!”

    “你老老实实歇会儿吧!”李春红说,“有你报答连队战士的时候!等紧张起
来那会儿,只怕你连喘气都找不到工夫!”

    “大家听好,我得提前唠叨几句——”廖沙抽着烟卷,开口道,“我估摸着,
这一仗,很可能是停战前最后一仗了——能参加这一仗是咱们的幸运……不过,大
家要注意安全,注意保护自己,千万别麻痹大意……”

    “行了行了——”刘冬茹抢白他一句,“说了多少遍了?说点吉利的行不行?”

    ——自从1951年冬天朝鲜寡妇朴京淑由上图面寻找到谷山休整地,专程探望廖
沙,并为他带来一大篮栗子,但是廖沙避而不见——却因此暴露了他与朴之间的暧
昧关系,因而受到降职处分之后,刘冬茹和廖沙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现在一年
半过去了,随着不断更换环境、执行新的作战任务,往事已渐渐淡漠,刘冬茹已由
对廖沙的不理不睬,到开始有说有笑了。只是没有恢复从前那种蒙蒙胧胧的恋爱关
系。也许是廖沙自知错在己方,对刘冬茹倒是一直低眉顺眼,不时地讨好。
    听到刘冬茹不买自己的账,廖沙苦笑道:
    “好好,不说了,多提醒几句总没大错吧?谁让咱是老兵呢,有这份责任呀是不?”
    “唱个歌吧?”李春红提议。“唱起歌儿时间过得快些……”
    “那唱硬的软的?”廖沙故意装傻。
    “废话!”刘冬茹瞪了廖沙一眼,“当然是软的,软的飘得远,能飘到潜伏的草丛里,三连战士们能听到……”
    于是廖沙解开从不离身的手风琴的布套,把琴带挎到肩上,手指像小鸟翅膀一样欢快地扇动,琴箱里流出一串悦耳的音符……
    我们和着廖沙的琴声唱起了动听的歌儿,你一首《桔梗谣》,他一首《延安颂》……最后是刘冬茹唱了朝鲜民歌《阿里郎》:
    哎哟——
    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山岭我要越过,
    情人你若是丢弃了我呀,
    走不到十里远脚就生病。
    哎哟——
    阿里郎,阿里郎哟,
    阿里郎山岭我要越过,
    前面那座山就是白头山,
    月亮升,星星闪,太阳高照。
    当刘冬茹唱完最后一句时,用怨恨的眼神狠狠地向廖沙一瞥,廖沙对此意心知肚明,默默地别转头,眺望西边的落日。
    大家都唱了歌,惟独赵玉林双手抱着后脑勺躺着,沉默无语。
    我们知道他又想起了吴静,却不知该如何劝解。让他唱歌,他不是摇头说不想唱,就是干脆装没听见。
    于是大家便在草地上坐着躺着,随意聊起来,希图让赵玉林参加谈话,转移他的思绪。
    李春红先挑了话头,她眺望着殷红的落日,若有所思地说:
    “看,太阳落山的方向,越过大海,就是咱们的祖国……你们说说,打完仗,咱们胜利回国,你们都想干啥?”
    半天没人言语,似乎都陷入了思索。
    “我想回天津,上音乐学院……”刘冬茹先冒了一句。“你呢,春红姐?”
    “我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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