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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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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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天没人言语,似乎都陷入了思索。
    “我想回天津,上音乐学院……”刘冬茹先冒了一句。“你呢,春红姐?”
    “我也想上学……不过,我的年岁偏大了,”春红笑道,“只怕得结婚成家,相夫教子了。”
    “你呢,苦夏——你怎么打算?”刘冬茹扳着我的肩膀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回答。想到我和翟玉祥的关系,心中就像缠了一团乱麻。不过,我不想扫大伙儿的兴,想了想便说:
    “我也想上学,将来如果可能的话……”
    “王林,你呢?”刘冬茹又问王林。
    王林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还真没想那么远,我只想打完这一仗,弄个快板诗,名叫《敌前潜伏》……”
    “那你现在想想——胜利回国后干什么?”刘冬茹追问。
    王林看了看我,忽然开口道:
    “我看苦夏姐的,她干啥我干啥……”
    王林的信赖让我心头不由一震!我扭头向他望去,见他清澈的双目中满含一片纯情!
    “你咋这么说话!”廖沙笑着挖苦王林,“你苦夏姐赶明儿怀个大胖小子,你也……”
    众人不由失声大笑!
    笑了一阵,忽然发现赵玉林仍然躺在一旁默默无语。大家静下来,面面相觑。
    刘冬茹上前推了推赵玉林,问他:
    “玉林、玉林,大伙儿问你呢——”
    “问啥?”赵玉林转过脸来看着刘冬茹,一脸茫然不解。
    “问你,打完仗,胜利回国后,你想干啥?!”刘冬茹大声在他耳边喊道。
    “打完仗?回国?……”赵玉林喃喃道,又摇了摇头,“打完仗,咱们一回国,就把她一人留这儿了,她永远回不去了……”
    听到赵玉林的回答,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什么好——谁料到这种结果?
    于是当晚大家郑重相约:胜利后,一定陪着赵玉林去寻找吴静的墓地,去看望从1951年秋季防御战时与我们分别的战友……
    “天黑了!”——后来李春红轻声说了一句。
    大家不约而同眺望西方:紫黛色的山峦正将西天最后一抹残霞吞尽——夜色和着夏日的雾气将天空涂染上深色。最早亮起的星星已在夜空中灿烂地微笑。
    “天黑了——天黑了——”大家都欢呼起来!连赵玉林也露出了欣喜的笑脸。
    天黑了——意味着潜伏部队已度过了最难熬与最危险的时候,意味着潜伏战术即将成功,意味着攻击时刻即将到来!——惟有对胜利的渴望能让战友的心在一起跳跃!

第十五章
    在东方熹微的晨光里,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面容竟是那样年轻俊美
    当晚攻击北山的战斗进展出奇地顺利:晚八点三十分开始炮火准备——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般的炮击持续了十分钟,之后潜伏部队一跃而起,迅速冲击……急雨般的冲锋枪和手榴弹声从北山方向传来,敌人一、二、三号阵地相继被攻克。最后,
九点三十五分,三连又胜利攻占了敌人北山主峰的四号阵地——随后信号弹升空,宣告北山阵地已经被我完全占领。
    那时,绑扎所附近人头攒动:运输连、担架连以及朝鲜群众组织的担架队已经开始向北山方向赶去。人们交头接耳,兴奋地相互传递着刚刚听到的胜利喜讯。
    我们小分队几个人非常兴奋,望着信号弹在北山上空升起,我们高兴地跳了起来。我们数着信号弹:一发、两发……四发红色的!一发白色的!胜利啦!攻上去啦!我们欢呼起来。
    “敌前潜伏——成功啦!”王林大喝一声,冲着廖沙叫嚷道,“要是让我也去潜伏,那回来我的快板诗就……”
    “先别太兴奋——”廖沙挥手向下压着,抑制大家的情绪。“攻上去容易些,防守可难——困难还在后头哩……”
    廖沙说得对。在对北山攻击的战斗中,由一连三连两个连进攻,但配属火力支援的炮兵却足足有五个营!这样强大的火力,足以把北山敌阵地的工事摧毁,加上潜伏部队的突然攻击,所以迅速拿下北山应该在意料之中。问题是,北山对敌人与
对我方一样,都是争夺的要点,谁也不会轻易丢弃的。
    后来,在廖沙和春红的催促下,我们按捺着兴奋心情,到篷布下休息。准备抓紧时机好好睡一觉,到明天好精力充沛参加抢救伤员。
    但是凌晨三点多我们就被隆隆的炮轰震醒了。夏日天亮得早,三点多钟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敌人开始了对北山阵地的疯狂反攻。
    伤员也陆陆续续送下来了……到天大亮之后,如洪水下泄一般,伤员大批被抬来,一时间,绑扎所所有的篷布底下和附近树林里,躺满了伤员,随处可见一滩滩的鲜血,到处是伤员的喊叫和咒骂——那些因伤口的剧痛或因实施截肢的疼痛引起
的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此伏彼起,令我感到恐怖,头皮一阵阵发麻……
    午后,听说阵地上许多伤员运不下来——团和营的卫生队救护人员也伤亡不少,人手不够。伤员滞留在阵地上,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不是二次负伤就是被炸死。听到这个情况,廖沙和李春红商量,决定让女队员继续留在绑扎所,而他则带着赵玉
林和王林上阵地去,帮助抢救伤员……
    骄阳如火,空气开始燥热起来,伤员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在闷热的天气里越来
越浓重,熏得我头昏脑胀的。我强打精神,护理伤员:从附近林子里折来许多松树
枝叶,分发给伤员,让他们用松枝的针叶当蝇甩子用,来轰赶那成群的闻着腥味往
伤口上爬的苍蝇;装一把水果糖在衣兜里,哪个伤员叫喊咒骂就朝他嘴里塞一块糖
;用自行车内胎的气门芯当吸管放在水碗里,递给喊渴的伤员,让他一点点吸水喝
——怕喝多了伤口流血过多……哪个要拉,哪个要尿都忙着去招呼……

    树林里躺满了伤员:有的等待手术处理,也有经过处理包扎的等待运走……有
一个头发黄黄打卷的小伤员,嘴里不住地冒血泡儿,胸脯剧烈起伏着,双目紧闭;
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伤员是个小司号员,老是可怜巴巴地瞅着我,眼里总有泪—
—给他嘴里塞块糖,擦干他的泪水,过一会儿再看他,依然是眼泪直流,令我心里
直发酸……

    下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林竟然负了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
被抬下来!

    当时,刚刚抬下一个烧伤的战士。很年轻,浑身衣服烧光了,赤裸着烧伤的身
子,躺在担架上好像一截油亮的焦木。他听见有女的声音,害羞地两手捂着大腿根,
说啥也不下担架。我和一个女护士劝他,说,你别害羞,就拿我们当自己的亲姐妹
吧,赶紧清创上药,别耽误了……说了半天,他还是闭着眼,两手紧捂着大腿根儿。
后来,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医生喝了几句:“怕什么?打仗不怕死!烧成焦炭了都不
哭!还怕露那个东西?不就是个撒尿的玩意儿吗!哪个男的没有?你以为是啥稀罕
东西,还怕看丢了不成?”

    ——这么连说带骂的,总算把那个伤兵抬下担架,给他身上消毒抹药裹纱巾—
—倒真是个好样的,居然咬着牙没喊一声疼!

    在处理这个烧伤战士之后,一个女护士跑来找我,说是有个伤员要找文工队的
苦夏,我急忙赶到另一个手术篷子下,就这么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王林!

    他是被炮弹皮划破右边腰部,伤了肝脏,腹内淤血被抽出来,足足用大号针管
抽了十几管子!脸白得像纸一样!

    我赶到时,他的伤口已经过处理:照例是简单的清创和伤口缝合包扎——之后
等待向后方转运。

    ——我悄悄向医生打听王林的伤势,医生——一位刚刚一上午为好几个断腿的
伤员做了截肢——望着一条条锯下的腿麻木得毫不皱眉的络腮胡子医生看了看我,
摇了摇头。

    “能救过来吗?有救吗?”我哀求似的追向。

    “能挺到明天早晨或许……”他面无表情地说,随后又是摇头。

    我让人帮着把王林抬到树林稍远处一棵大柳树下,然后找来春红和刘冬茹。

    王林处于昏迷状态,在我们的轻声呼唤中,慢慢睁开了眼,嘴角微微露出一丝
笑意——或许是见到我们感到了些许欣慰。

    “水……喝……水……渴……”他双唇嚅动着,艰难地吐着单字,声音轻得若
有似无。

    我把一碗清水插进一根长长的气门芯,将气门芯的一端塞到王林口中让他吸—
—他努力用力吸,但是吸不动——他连吸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去找个小勺来!”刘冬茹说。

    “不用了!”我一摆手说,“我喂他……”

    接着我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俯在王林身旁,嘴对嘴地把清水喂到他的口中…
…在我与他双唇轻触之际,我感到了他微启的双唇在抖动着,他的双眸凝视着我,
又渐渐合上,眼角溢出晶莹的泪珠!

    喝了些水之后,王林好似有了些精神,便在我们的追问下,断断续续地讲了他
负伤的经过。

    原来,在通过北山前方几百米开阔地带时,他们三人利用敌人炮弹爆炸的间隙
迅速穿越——王林在跳人一个炮弹坑时,踩翻一块石头崴了脚脖子,疼得厉害,走
路一跳一跳,伤脚不敢沾地。见他跟不上,廖沙便让他返回去包扎伤脚,自己和赵
玉林越过封锁线上了北山阵地……王林返回途中,由于崴了脚行动迟缓,听到炮弹
要落下,却跑不动;刚站起来没走几步,炮弹又呼啸而来——王林被弹片击中后,
爬了一阵,流了很多血,后来总算遇到两个救护员,才用担架把他抬到绑扎所……

    听了王林的讲述,我们又开始为廖沙和赵玉林担心起来——他俩到底怎么样了?
为什么一直没再回到绑扎所?就是抢救伤员,也应该把伤员抬回后边呀!

    刘冬茹提议,到北山阵地去找——我们可以一边做战场救护,一边寻找廖沙和
赵玉林。李春红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再等等看。

    毕竟,她是小分队的队长,责任在肩。不但要完成任务,还应注意队员们的安
全。

    “……廖沙队长有经验,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这边也缺人手,王林又伤成这
样……再说,咱们离开这儿,万一廖沙他们回来找不到咱们,又得着急,搞不好成
了你找我,我找你的,在战场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入夜后,北山方向枪声渐渐停了下来,而炮声仍然时断时续。

    廖沙和赵玉林不见归来,王林的情况愈益加重——长时间昏迷不醒,而且发起
了烧。

    我用湿毛巾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守在他身旁。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年
轻而失去精神和光泽的面部。他光着的头——战前刚刚剃过——顶部隐隐约约显出
几个斑点。我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摸到六个硬硬的痂点。我知道,这便是他小时
候当和尚时受戒后留下的痂痕。

    “唉,小和尚呀小和尚——王林,我的好兄弟……”我默默地为他祷告,“你
既是佛门弟子,菩萨该为你护佑,保你平安……”

    夜里,我躺在王林身旁休息。树林里不时响起伤员的痛苦呻吟……我不时起身
探看王林——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哼出声来呀!喊疼、喊渴、骂娘……哪怕是痛苦的
惨叫——只要证明他还有生气,就有存活的希望。但是,王林像死去一样一动不动,
安静得可怕。

    惟有仔细观察,才可发现他的喉结下方有轻微的翕动……

    天蒙蒙亮的时候,北山方向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敌人又开始了对北山的争夺
战。剧烈的爆炸声霹雳似的响起,从几里外传来,震得树林的叶片簌簌直抖。

    炮声中,王林苏醒过来,让我惊喜万分!

    “王林!王林!”我俯身看着他。

    “姐……”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字来,让我两眼不由得潮湿起来。

    “哎,姐在呢——”我亲切地看着他,“姐一直在守着你……”

    “炮……北山……”王林喃喃道。

    “北山阵地在咱们手里!”我大声告诉他,“你放心吧,胜利是咱们的!”

    王林听后微微笑了。

    “姐……我要走了……我要出家了……我舍不得姐……舍不得你们……”王林
似乎拼尽最后的力气在述说,声音极低极弱,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别,王林,你年轻有希望——医生说,你能挺到天亮就有救。这不,天亮了
……”

    “我要出家远走了……姐,你多保重吧,我要上路了……”王林说着,露出微
笑。

    “再这么说,姐要生气了!”我嗔怪地拍拍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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