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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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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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再这么说,姐要生气了!”我嗔怪地拍拍他的脸,安慰他,“天亮后,等后
边担架队上来,把你送到后方医院,送回国……”

    王林听后微微摇头,闭眼休息片刻。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双眸凝视着我,许久没有移开……

    “姐,我……”他吃力地吐着单字,大口喘息起来。“……我,最后,求你…
…”

    “你说吧,”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姐能办到的,姐都答应,舍命也行!”

    “我,渴……”他依然深情地望着我。

    于是我立即取过放在一旁的军用水壶,旋开壶盖喝了一大口,像昨天那样俯身
嘴对嘴地喂他水喝。

    喝了几口,我停下了——我担心,喂多了水,会使他的伤口过多流血……

    但是,王林双唇仍然微启,一副饥渴待饮的样子。

    “别喝了,喝水多了不好……”我拧上壶盖。

    “不,我,渴,我要,要……”王林双目凝望着我,用生命最后的能量,燃烧
起眸子里的一片纯情!

    这时,我明白了他要的是什么,他渴望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缓缓低下头,低下头,在他年轻而
渴求的双唇上落下一个热吻……这虽是一个轻吻,但却炽热,而且,我感到了他心
灵的回应,这使得这个接吻成为一个长长的、真正的热吻……

    ——当我结束亲吻,起身梳理额前的乱发时,我看到他双目微合,脸上显露出
一丝宁静而满意的微笑;一霎时,在东方熹微的晨光里,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
面容竟是那样的年轻而俊美!

    十二日上午,北山争夺战更加激烈——运来的伤员已不止一连和三连的,也有
二连和四连、五连的——这说明,一个海拔一百五十多米的山头,在双方争夺的攻
防拉锯战中,已经拿上去了五个连队!

    问题是,对伤亡人员的后运以及治疗和掩埋远远赶不上阵地上人员成批伤亡的
速度,上边的伤亡人员运不下来(到后来就只顾先运送伤者了),而运到绑扎所经
过简单必要的救治后的伤员却又运不下去,致使河边树林里排满了横躺竖卧的伤员
……

    快到中午的时候,廖沙和赵玉林终于回到了绑扎所。二人放下抬伤员的担架,
大喊着找到我们几个,询问王林的下落。我告诉他们王林负了重伤,已经过初步治
疗包扎等待后运。二人稍稍放了心,便让我们找来几个冷馒头,泥手抓着便大口吞
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们,他俩上了阵地后,发现激战中不但人员伤亡减员大,
而且弹药供应不上,于是就主动从伤亡人员身上搜集弹药,集中起来送给堑壕里的
射手。在敌人停止进攻的时候,二人便返回山下我方坑道,为阵地上运送弹药。直
到今天上午新增援的五连上了阵地后,二人才找机会返回绑扎所与我们沟通情况。

    看到他二人狼吞虎咽吃馒头的样子,并且浑身上下已被汗水硝烟灰土搞得污痕
斑斑,军衣或裤腿多处撕破,我们已想见战斗多么激烈,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料想
到北山战况的危急程度:据廖沙讲,一团原来的任务是,十月晚拿下北山阵地,坚
守一天一夜,到十一日晚轿岩山总攻发起时算完成任务。但是情况有变——总攻时
间推迟到十三号晚上(以后才得知,总攻推迟两天的原因是有一个军的作战参谋投
敌,将我方攻击时间和作战方案暴露),要求一团必须死守北山阵地,坚持到十三
日晚。为此,师指挥部特将配属增援的友军一个营调配给一团。当时,一营已基本
打光了;二营还剩一个六连;只有三营完整。但是,三营原定总攻时作二团的助攻
策应,翟团长不愿动用,一心想让一团能有力量参加总攻作战。如此一来,兵力更
显紧张。一营二营的机枪连都当步兵使用了;昨夜,二营把追击炮连也当步兵派上
了北山……山头几个阵地上,敌我双方弃尸累累,消耗了大量兵力……

    “现在,翟团长手上只剩一个六连和配属的友军的一个营兵力了……”廖沙告
诉我们,“而坚守到明天晚上则是死命令!”

    “军令如山哪!”赵玉林担心地说。“听说,团前指的人都配了长枪——到最
后时刻,翟团长准备带人亲自上去!”

    “那太危险了!”我失声惊叫起来,“一旦团长伤亡,那谁来指挥?”

    “别太担心——翟团长打了多少年仗,有他就有办法……”廖沙满有信心地说。

    “那咱们也上去吧?送弹药,救伤员,尽自己的责任吧!”刘冬茹激动得双目
放光。

    “对,我们也上去!”我也握紧了拳头。

    “不行,你们上去,太危险!”廖沙不同意,“还是留在绑扎所吧,我们上阵
地……”

    “说什么危险?打仗还能没危险?”刘冬茹坚持说,“死伤了多少战士,我们
怎么能怕危险呢?”

    “说得对,谁的命不是命?”我赞同刘冬茹的意见,“我们也要上阵地!”

    “这样吧——”李春红最后说,“咱们小分队还是一起行动好,只你们两个上
去,我们又要担心……不过,咱们等把王林送走,再帮着料理一下送来的伤员,等
傍晚或夜里上去,那会儿敌人停止了进攻,上去容易些……”

    “那好吧——”廖沙终于同意了。“不过到时候一定要统一指挥,行动迅速…
…”

    的确,春红是小分队队长,她的意见廖沙也不好反对。再说,小分队确实应该
一起行动。

    “到时候听廖沙统一指挥!”春红做了这个决定,显示着她对廖沙的充分信任。

    “那咱们赶紧去看看王林吧?”赵玉林提醒廖沙,“伤得很重吧?”他又问。

    “伤势很重……”我说,“早晨我给他喂过些水,好像精神好了些……昨天医
生说,要是能挺到今天早上,或许有救……”

    “半小时前我刚去看过他,昏睡着,我没叫醒他。”李春红说。

    正说着,就听见有人“喂喂”地喊叫——只见一个女护士急急跑向我们,双臂
张开似要拍打空气一般,边跑边冲我们喊叫——

    “喂——那边那棵大柳树下那个伤号——年轻光头那个,是你们文工队的吧?”

    “是呀,怎么啦?”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到不妙。

    “快去看看吧——怕是走啦……”

    大家赶快向王林躺着的柳树下奔去,心里都明白:女护士说的“走啦”,并非
指伤员被转运走,而是指伤员咽了最后一口气,向人世最后告别,完成了由重伤者
到烈士遗体的转变过程……

    ——大柳树下,王林静静地躺在树荫里,一脸的宁静和安详,嘴唇微启露出两
颗门齿,嘴角残留着一丝欣慰的笑意,似在向小分队的战友们告别:“喂,你们都
来啦?别为我难过,我挺好的。再见了战友……”

    王林走了——真的出家远行了。

    我们强忍着悲痛,含着眼泪整理了他的遗物;为他扣好军衣钮扣,系好鞋带儿,
并把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头上。

    在不远处埋葬阵亡者的山坡上,我们找了一处挖好的坑穴,将王林的遗体掩埋。

    离开时,春红带领我们向王林的坟墓三鞠躬致哀,做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
她代表小分队战友向王林最后致辞:

    “安息吧王林——我们的好战友!你为正义事业而死!为中朝友谊而死!为革
命战士的荣誉而死!我们永远怀念你!我们发誓要为你复仇:今夜我们将奔赴北山
阵地,履行一个志愿军战士的职责,完成你未竟的事业!永别了——王林,亲爱的
战友!”

    掩埋了王林的遗体,我们擦干眼泪,投入了包扎所紧张的救护工作……当夜,
我们小分队上了北山。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王林烈士的灵魂在暗中护佑我们——十二日夜里,我们
在敌人密集的炮火封锁中为运送弹药和救护伤员,三上三下北山阵地,小分队居然
再无伤亡,连轻伤挂彩的都没有。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最后把原因归结为:是王林这么一走,为小分队的战友
把伤亡的危险都带走了!

    ……最后一次把弹药送上北山阵地已是十三日凌晨。天刚见亮。敌人当日最早
的一次进攻已被击退,硝姻和晨雾包裹着阵地,到处是灰蒙蒙的——残破的掩体工
事里,战士们一身泥污在修补掩体,也有的在从伤者或死者身上收集弹药。坡下敌
我尸体杂陈。晨风送来了隐隐的尸臭味道,这让人想到了正值盛夏,尸体经不住白
天烈日暴晒。

    我们上的是三号阵地,正是三连防守的地段。灰蒙蒙的硝烟晨雾,阵地上影影
绰绰的战士,使我想起1951年秋季防御战时,为送弹药我初次上阵地的情景。但是,
三连的战友们呢?

    廖沙说,三连负责防守的就是三、四号阵地,西侧一、二号阵地属一连防守。
但是,两天两夜打下来,三连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便把防守地段大部交给增援的连
队,不过,三连仍在协同作战……

    一处炸成碎石堆的山岩旁,两具尸体一侧,斜靠着一位负伤的士兵——他光着
膀子,军衣甩在一旁,两手抓着地上灰土向肚子上填,试图把肚子上伤口的血止住,
但是并不见效:血从伤口处依然泉涌一般流出,他只好抓一把泥土死死按在伤口上
——手指上沾满血与土和成的泥。

    我们惊叫着喊他别填土,会感染的!他却无动于衷,斜了我们一眼,又抓一把
土填在伤口处。见此情景,廖沙赶紧上前,刘冬茹递上绷带,二人替他匆匆包扎,
之后将他抬走。

    前边又有一个断腿的伤员在呻吟——李春红上前去为他包扎处理。

    赵玉林走在前面,忽然向我招手。我赶过去后,看到了三连的战士刘富贵!他
双手紧握着腹部,从手下流出一截肠子,血流了一地。他仰靠着一截树桩,两腿成
八字分开,血从腹部流出,在他两腿间凝成一滩!

    他平静地望着我,示意我从他敞开的军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我照着办了,
两手紧张地哆嗦,心头也一阵一阵紧缩。

    “这是我家的地址——我不行了——”他断断续续地交待,“上个月接到我娘
一封信,让人代写的,给我说了一门亲……替我回封信,告诉家里我是战死了,亲
事拉倒吧……”

    我小心地把写着他家地址的纸片折好,放进衣兜里。我向他点头示意,做了承
诺。

    之后他把头转向赵玉林:

    “兄弟,该你了——帮我一把吧……”

    他腾出一只手——伤口处因手的离去又流出一团肠子——把身旁的步枪向前推
了一把,又缩回手,把流出的肠子填回肚里,依然用手按着。

    “给我补一枪吧,求你啦兄弟……”

    “不不……”赵玉林惊骇地叫道,向后退了几步。

    “我们抬你下去,到绑扎所吧?”我说。

    “没用了——”他摇头,随即双手松开,伤口翻开处,一团肠子如决口的水一
般流泻下来,挂在两腿之间!腹腔里,一块紫红色的肝脏堵到了伤口处。

    在我的惊叫声中他又从容地把肠子收回。

    “怎么回事?女的上来了?”有人喊。

    是屈家礼连长!他循声找来——左臂负了伤,用绷带吊着,右手拎着手枪。

    我注意到,屈连长的伤臂手腕处,一块手表放射着夺目的金属光泽。

    “是你们,怎么回事?”屈连长问。

    “我们……抬他,他让我,不,不……”赵玉林结结巴巴地说着。

    屈连长看了看刘富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踢了踢刘富贵脚上裂了口的胶
鞋,说:

    “来吧,咱俩换换鞋吧!”

    刘富贵摇摇头,喘了一口气说:

    “我用不着好靴子了……我只要给我补一枪……”

    屈连长把自己脚上的一双绿帆布面的翻毛单靴脱下来,换在刘富贵的脚上。

    “穿上新靴子走吧……你小子早想弄一双军官的靴子,这我知道。你穿上它,
就是军官!别看只当了两天代理排长……”

    换完鞋子后,屈连长又问了问刘富贵还有无后事交待,之后,让刘富贵闭上眼,
抬手朝他心口开了一枪。

    “这这,怎么下得了手?”赵玉林大惊失色,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救他?”

    “为什么?呸——”屈连长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为了让你知道球毛捋不
直!”

    “你,骂人!狠心朝自己的兵下手!”赵玉林又气又怕,脸色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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