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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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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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沙边跳边移向我跟前。
    “你就是刚来的苦夏吧?”廖沙问我。
    我点了点头。
    “我是分队长廖沙。”廖沙停下舞步,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毛茸茸的手掌。
    众人注视着我。我低头羞红了脸。
    “来,握握手,认识一下吧!”廖沙笑道。
    我伸手与他轻轻一握,转身逃也似地离开。身后响起他的喊声:
    “喂,早饭后我找你有事!”
    我挑起水桶迈步,满满两桶水很沉,我吃力地走着,踉踉跄跄。走了十几步,桶里的水已溅出不少。我刚要停下歇歇,却觉得扁担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原来是廖沙匆匆穿上军衣赶来,双手举起了我的担子。
    后边传来哄笑声、叫闹声:
    “阿廖沙,快帮帮你的娜塔沙!”
    “阿廖沙队长,你关心新队员哟!”
    “阿廖沙,明天你也帮我挑水呵!”
    我跟在廖沙队长后边走,感到很狼狈。而廖沙却满不在乎,挑着一担水大步疾走。我必须快走才跟得上。
    廖沙一口气把水挑到石辗那里,快进我们院门了,才把担子放下:
    “给你吧,最后的工作还是由你完成!”
    “谢谢队长!”我感激地连忙接过担子。
    廖沙转身跑了,边跑边说:
    “我的脸盆毛巾还在井台放着哩!”
    我想起刚才他说早饭后找我有事,便问:
    “廖沙队长,早饭后我去找你吗?”
    “我来找你吧!”廖沙跑向村口。
    我挑起水来走向院门,但是一眼看见秋月站在了院门口,正朝我微笑。她披着军棉衣,露出里边好看的红毛衣,一手端着漱口缸,一手拿着牙刷。我想,她一定是等着用水,才出来看看我为什么还没回来!我抱歉地笑笑说:
    “我回来晚了……”
    “大伙儿等着水刷牙洗脸呢!”秋月嗔怪一句,转身进去了。
    我把水挑进院里,隔着门窗就听见秋月在屋里大惊小怪地描述:
    “真会使唤人哪!廖沙队长挑着两桶水像个挑夫,她甩手后边跟着……让她别去她非要去,做好事倒是来真的呀……”
    听到这闲话,我羞愤难当,但是强忍住了,没有发作。我记得离家前,母亲叮嘱我的话:“出门在外,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记住,咱家划的成份不好,别跟人家争高低……”
    我把水挑进外屋,招呼大家:
    “水来喽——”
    春红大姐一边往脸盆里舀水,一边问我:“怎么挑一担水这么长时间?”
    “廖沙队长在雪地里表演舞蹈,围了好多人看,跳得真好!”我说。
    “那个阿廖沙,人来疯!”春红嗔怪地说。
    “廖沙队长怎么生得像个外国人?”我一边倒水洗脸,一边问春红大姐。
    “他爹是汉族,他妈是俄国人……”春红大姐擦着脸说,“听说是他爹到苏联远东当劳工娶的苏联女人,带回东北。后来,他爹当抗联牺牲了,他妈又跟了个白俄从东北跑到上海。廖沙不愿跟白俄继父,就从家里跑了,四处流浪,从哈尔滨到
长春、沈阳,后来又到了关内……”
    “哎呀!”我惊叫道,“那廖沙队长起小就受了不少苦呀!”
    “他卖过报、擦过皮鞋,还跟过耍杂技的草台班子……日本人占了东北后,他跑到了关内,后来投了八路军……”
    “看不出来,廖沙队长是个老八路哩!”我赞叹道。
    星期天部队习惯开两顿饭。上午饭九点半开。我记得廖沙队长说早饭后找我有事,所以我吃饭很快,一碗小米饭不大一会儿吞进肚里。
    但是过了好久,廖沙队长才来,他的脚步咚咚响着,像砸夯,在院里喊:
    “苦夏同志!苦夏!”
    我朝春红大姐看了一眼,春红大姐说:
    “去吧,分队长要跟你谈谈。”
    我答应着从屋里出去。廖沙队长站在当院雪地上,见我出来,他示意我跟他出去,便转身出了院门。
    “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廖沙挺胸昂头,傲然迈着阔步,甚至背起了一双手!
    我疑惑地看看他,表示不解。
    “你当然不知道。”廖沙肯定地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幸运……”
    我跟着廖沙队长仪仗队式的步伐,听他唾液横飞的教导:
    “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只有幸运的你——苦夏同志,昨天迈进了我们的队伍。听清楚:昨天。以后还会有幸运青年来到这里,但是数量不会很多,因为我们的编制是有限的。你参加的队伍,是全世界最英勇的光荣军队。我们著名的零七
师曾经横扫大西北,一个师抵得上蒋介石一个兵团!我们的文工队,是全军最优秀的……零七师的赫赫战功里,有我们文工队的功劳,我们嘹亮的军乐,伴随着零七师南征北战的铁骑……看看我们的军乐铜管儿吧,你该为之骄傲!”
    廖沙队长慷慨激昂地演说,好像在说给一个团人听!我那时估计,廖沙队长一定有作诗的激情和天赋。
    廖沙队长把我引出村东南头,来到小河边的一片树林。那时,树林上空,鸟雀惊回,号声嘹亮。林间空地上,十几个人吹奏着各式各样的军号,乐曲雄壮有力。
    “听听吧,这是俄罗斯骑兵曲。”廖沙介绍说,“瞧这些号,金光四射!摸一把心里能舒服一个礼拜!这是零七师包围北平时,我们化装成商人进了北平,经内线人介绍,找教堂买的。教堂有乐队,吹奏的是上帝之歌。我们包围了北平,上帝
之歌哑巴啦!我们花了大价钱,把上帝之歌吹成人民解放的军乐!你说,来到这样的文工队,成为她的骄傲的一员,你还不是幸运么?”
    我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廖沙又带我往回走。谈话继续着。
    “我们不仅有军乐队,还有戏剧分队、歌舞分队、曲艺分队和音乐组、创作组。战士们太喜欢看文艺演出啦!我们的演出是什么?是部队的战斗力!多么值得付出劳动的岗位,多么幸运呐!苦夏同志。你,一个中学生,梳小辫子的女学生,连枪
都没放过,到了这里,一上来就是个班长级待遇!在作战连队里,一个新兵不打上几仗能提拔成班长?小组长也别想哇!半年后,就提成副排级,拿十五万① 指旧币,一万约合新币一元。津贴费,
乖乖!女的还多拿一万元卫生费呢!管吃管穿,还管零用钱,这兵当得多好?能对不起这待遇吗?能不好好干吗?能不把吹拉弹唱,样样拿起来吗?还能怕苦怕脏怕累怕流血牺牲吗?”   
    廖沙的这番谈话给我印象极深。多少年后,我想起他与我第一次谈话的效果,我依然佩服,廖沙是一个做思想工作的高手。
    那时,我听着廖沙的教导,虔诚地频频点头。我为我的幸运真感到无比的幸福。
    “我一定好好干。”我向他保证。
    “怎么好好干?”廖沙停住脚步反问。
    “认真学本事,不怕苦,不怕……”
    “这些都对,但不是最主要的。”他打断我的话。
    “什么是最主要的?”我问。
    “你只要记住一条就行。”
    “哪一条?”
    “服从命令听指挥。”
    “是。”我点头。
    “回答是要立正!”廖沙面对我“咔”——双脚一并,挺胸抬头,做了个立正姿式。
    “是!”我立正站好,大声回答。那时,我已下了决心,服从命令听指挥,当一个称职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以后我还熟悉了部队中流行的一句格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换句话说,军人天生就是服从命令的。那么,革命军人呢?更不用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难怪文工队王统之队长和分队长廖沙都对我强调这一点呢。
    最初的日子里,服从命令的新兵生活是轻松的。这种轻松主要是什么都不用操心,心理上负担极少。惟有把精力放在业务学习上,其它事一概不用考虑。
    那些轻松的日子里,我努力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兵。让我打饭就打饭,让我挑水就挑水,让我到炊事班帮厨我就帮厨,让开班务会汇报思想我就汇报思想,让我学大鼓我就学大鼓,让我学跳舞我就学跳舞,让我学弹弦子我就学弹弦子……日
子在音乐、快板和歌声中一天天度过,轻松欢快得像一条奔流的小河。
    不知不觉,时间的小河已流过了1950年。一眨眼过了阳历年,再一眨眼就到了虎年年底了。那时候,全国上上下下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声一浪盖过一浪,没有一天我们不集体读报,品尝朝鲜前线传来的志愿军胜利消息。虎年快过完了,美
帝纸老虎也现原形了。奇怪的是,兔年将至,武松打虎的年画却抢手。连我们文工队也买了十几张,一家房东赠送一张。都说,中朝人民好比武松,美帝李承晚是老虎。抗美援朝就是武松打虎。但武松打是真老虎呀?
    美帝不是纸老虎吗?管它是啥老虎,它侵略朝鲜咱就不答应!它把朝鲜当跳板想跳到中国来吃人咱就不答应!人们捐款、写慰问信、签名请战。孩子们捡废铁上交,据说可以回炉炼钢造武器。农村妇女们做军鞋、做鞋垫,城市居民们架大锅炒
米、炒面,为志愿军做干粮。而我们在国内的部队则盼着早一天开赴朝鲜前线,争取在战场上立功。
    到1951年2 月里,有关上前线的消息越传越多。先是听说三兵团和十九兵团已经开拔了,后来又听说我们部队也要抽调骨干组成一个团上去配属作战,再后来说抽调赴朝的骨干已经在唐山集中了,文工队员们急得都写请战书,要求跟部队上朝
鲜。大家伙儿都摩拳擦掌,不少人还写了血书,希望能上前线,亲手把美国侵略军赶出朝鲜半岛。
    那时,即将迈人人生第十七个年头的我,也与文工队其他战友一样,在时代潮流的挟裹下,整个陷于热血沸腾的亢奋中。我的轻松欢快的岁月小河很快变成一道激流,浪花迭起,滚滚而下。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这条激流又那么快地跌落进
一处深谷,陷入一道道漩涡,令我困惑而惆怅……
    一切仿佛纯属偶然,又似乎命中注定。至今我仍不解:为什么人与人的命运可以绝然不同。是不是上苍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冥冥中在肆意拨弄着每一个人的生命之舟?
    事情开始于我认识了一位团长——他姓翟,叫翟玉祥。
    那一天下午,是冬末一个少有的好天气。暖和的阳光笼罩在离庄上空,村庄的屋宇、庙台和树木都浴着一层淡淡的金黄。我们歌舞队一些人在村中庙台前的空场上练习舞蹈动作。村里一些老人妇女儿童们一旁围观。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我们看见一人骑马经过庙台。马儿跑得不紧不慢,是一匹肥壮的黄骠马,驮着一个军人。
    是王林先喊起来的——那时,王林正在要求从文工队队部调到我们歌舞队,王统之队长已经答应了,所以他便开始参加我们的训练。
    “翟团长——”王林喊了一声,透着几分熟稔和亲热。
    骑马的人听到喊声,向庙台这边张望,接着掉转马头走过来。
    翟团长骑马到庙台前,面对我们并不下马。
    “老团长……”王林笑嘻嘻地迎上前,一手扯住马缰绳,仰头笑望着翟团长。
    骑在马上的翟团长一张瓦刀脸,下巴又大又光,好像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儿,活像绱鞋甩的半个又光又扁的鞋楦头。
    我注意到王林喊他老团长的熟稔劲儿,而翟团长望着王林的表情也似父亲看着儿子。
    老团长的确显老,两道细而深的皱纹居然从两眼角弯弯地直贯到嘴唇两侧,好像两个大大的括号把他的五官括进了窄窄的空间,只把鞋楦头般的下巴遗漏在外。
    翟团长用慈父般的笑容看着马头一侧的王林,抬手用一根皮鞭朝王林的头轻抽一下。
    “你个小和尚,在我那里当警卫员多好,非吵着到文工队来,你说在这女人堆里能混出个啥出息?能混上个好媳妇,是不是?”
    王林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翟团长,你又耍大男子主义,看不起女同志,封建思想!”李春红向翟团长发出抗议。
    “哟嗬!是春红同志吗。”翟团长望着春红笑道,“大男人不好?这么说小男人好嘛?我说你为啥不赶紧跟蔺有亮同志拜了天地,原来……怎么着,咱换个小男人?哈哈……”
    春红大概是跟翟团长很熟,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抢上前两步,去夺翟团长手中的马鞭,一边恨恨地骂:
    “看我饶不了你,让你嘴坏!”
    翟团长拨转马头,马儿咴咴叫着,前蹄腾起,又原地兜了一圈。翟团长熟练地拽着缰绳,口中吆喝着,稳稳地骑在马背上。
    “小心,别让牲口踢了你!”翟团长喝了一声,待牲口安静下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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