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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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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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部活动,回到家就歪在床上没完没了地看小说。不去补习学校,不请家庭教师。尽管这
样,学校里的成绩也并不很差,或者不如说算好的。心想若是这样,不备战高考估计也能考
上一所较为不错的大学。果真考上了。

上了大学,我设法租了一间小宿舍开始独立生活。其实在津田沼的家里时,记忆中也几
乎没同家人和和气气地说过话。在同一屋顶下生活的父母和姐姐是怎样的人,其人生追求是
什么,对此我几乎不能理解。他们想必也同样,对我是怎样一个人,以及我的人生追求是什
么也几乎不能理解。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的人生追求是什么。看小说倒是喜欢
得非常人可比,但并不认为自己具有足以成为小说家的写作才能。而若当编辑和批评家,自
己的倾向性又过于偏激。对我来说,小说纯属满足个人愉悦的东西,应与学习和工作区分开
来,悄悄放去别处。所以,大学里我选的专业是史学而不是文学。倒也不是一开始就对历史
有什么特殊兴趣,但实际学起来,觉得原来竟是一门令人兴味盎然的学问。说虽这么说,却
又没心思直接考研究生院(事实上指导教授也这么建议来着)献身史学研究。我固然喜欢看
书喜欢思考,但归根结蒂并非适于做学问的人。借用普希金诗句,那便是:

各国历史事件 一座高耸的灰山 我不想在那上面 东觅西寻

虽说如此,又不想在一般公司找个饭碗,在不知其所止的剧烈竞争中挣扎求生,不想沿
着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的金字塔斜坡步步登攀。
这样,经过采用所谓减法式程序,最后选择当教师。学校离我住处坐电车几站远。那个
市的教育委员会里正好有我一个叔父,问我说当小学教师怎么样。因有师范课程问题,一开
始当代课教员,经过短期函授教育,即可取得正式教员资格。本来我并未想当教师。但实际
当起来,对这个活计便怀有了超过预想的深深的敬意和热爱。或者不如说碰巧发现了怀有深
深的敬意和热爱的自己。
我站在讲台上,面向学生讲述和教授关于世界、生命和语言的基本事实,但同时也是通
过孩子们的眼睛和思维来向自己本身重新讲述和教授关于世界、生命和语言的基本事实。只
消在方法上动动脑筋,即可成为新鲜而又有发掘余地的作业。我也因之得以同班上的学生、
同事以及学生家长大体保持良好关系。
尽管如此,也还是剩有一个根本性疑问:我是什么?我在追求什么?我要往哪里去?

同堇见面交谈的时间里,我能够感觉出最为真切地感觉出自己这个人的存在。
比之自己开口,我更热心于倾听她的讲述。她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求我给予回答。不回答
就表示不满;而若回答不实际有效,又动真格地气恼。在这个意义上,她和其他很多人都不
同。堇从内心深处寻求我对其提问的见解。所以,对于她的提问我开始给予一丝不苟的回
答,并通过这样的问答来向她(同时也向我本身)坦露更多的自己。
每次同堇见面,我们都长时间交谈,百谈不厌,话题源源不断。我们比那一带任何恋人
都谈得忘情谈得亲密关于小说,关于世界,关于风景,关于语言。
我总是在想:若能同她成为一对恋人该是何等美妙!我渴望以我的肌肤感受她的体温。
如果可能,甚至想同她结婚,共同生活。然而,堇对于我并不怀有爱恋感情以至性方面的兴
趣,这点大体无误。她来我住处玩,谈得晚了偶尔也就势住下。但其中不含有一丝一毫的微
妙暗示。半夜两三点一到,她便打着哈欠钻到我床上,脑袋沉进我枕头,转眼睡了过去。我
则把褥垫铺在地板躺下,却无法顺利成眠,在妄想、迷惘、自我厌恶以及不时袭来而又无可
回避的肉体反应的折磨下,眼睛一直睁到天亮。
她几乎(或者完全)不对作为男性的我怀有兴趣是个事实。而将这一事实接受下来当然
并非易事。在堇面前,我不时感到尖刀刺肉般的深切的痛。但无论堇带来怎样的痛苦,同堇
在一起的一小段则可对我也比什么都宝贵。面对堇,我得以尽管是一时的忘却孤独
这一基调,是她扩展了一圈我所属世界的外沿,让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而做到这一点的唯堇
一人。
所以,为了缓解痛苦和回避危险,我便同其他女性发生肉体关系。我想这样大约可以不
使性的紧张介入自己同堇的关系之中。在一般意义上,我并不能得到女性青睐,不具有得天
独厚的男性魅力,又没什么特殊本事。但不知什么原因(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某种女性对我
有兴趣,有意无意地同我接近。一次我发现,只要因势利导地抓住这样的机会,同她们发生
性关系并非什么难事。其中虽然找不到堪称激情的东西,但至少有某种愉悦之感。
同其他女性有性关系这点,对堇我没有隐瞒。具体的没有告诉,但大致情况她是晓得
的,而她并未怎么介意。若说其中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便是对方全部比我年纪大,或有丈夫
或有未婚夫或有确立关系的恋人。最新的对象是我班上一个学生的母亲,每个月我和她偷偷
睡两三次。
这样下去,早晚要你命的哟堇这样提醒过我一次。我也有同样的担心,但我别无选
择。

七月第一个周六有郊游活动。我领全班三十六人去奥多摩爬山。活动一如既往地在兴高
采烈中开始,在兵荒马乱中结束。到山顶才发觉,原来班上有两个学生背囊里忘了装盒饭,
周围又没有小卖店。无奈,我把学校发给我的紫菜饭团分给两人各一半,自己就没吃的了。
有人分给我一粒奶油巧克力,从早到晚入口的便只有这巧克力。另外,有个女孩儿说再也走
不动了,只好背她下山。两个男孩儿半开玩笑地抓打起来,摔倒时不巧头碰在了石头上,引
起轻度脑震荡,流出大量鼻血。大乱子虽然没出,但那孩子身上的衬衣像惨遭一场大屠杀一
般弄得血迹斑斑。
如此这般,我累得枕木一般回到宿舍。洗澡,喝冷饮,不思不想地歪身上床,熄灯,坠
入香甜的梦乡。这当儿堇打来电话,看枕边闹钟,才睡了一小时多一点点。但我没发牢骚。
筋疲力尽,连发牢骚的气力都没有了。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的。
“喂,明天下午能见面?”她说。
傍晚六时有一名女子来宿舍找我。在稍离开些的停车场停住红色的丰田“赛力佳”,按
响我房间的门铃。“四点前得闲。”我简洁地说。

堇上身是无袖白衫,下穿藏青色超短裙,戴一副小巧的太阳镜。饰物只有一个小小的塑
料发卡。打扮非常简练,几乎没化妆。她差不多总是把本来面目出示给世界。但不知为什
么,一开始没能一下子看出是堇。上次见面至今不过三个星期,而隔桌坐在眼前的她看上去
竟同以前判若两人,属于另一世界。十分保守地说来,她已变得十分妩媚。有什么东西在她
身上盛开怒放了。
我点了小杯生啤,她要了葡萄汁。
“最近的你,一次见面一个样,越来越难认了。”我说。
“正赶上那种时期。”她用吸管吸着果汁,像说与己无关的事。
“怎么一种时期?”我试着问。
“呃,怕是迟来的思春期那样的玩意儿吧。早晨起来照镜子,看上去有时成了另一
个人。弄不好,很可能被我自身丢在一旁不管。”
“索性径自前行不就得了?”我说。
“那,失去我自身的我到底该去哪里呢?”
“两三天的话可以住我那里。若是失去你自身的你,随时恭候光临。”
堇笑了。
“先别开玩笑了。”她说,“你猜我准备去什么地方?”
“猜不出。不管怎样,反正你戒了烟,穿了洁净衣服,左右一致的袜子也套在脚上了,
意大利语也会说了,葡萄酒的挑选要领也记住了,电脑也会用了,也算开始夜睡晨起了
不是在朝着什么方向前进吗!”
“而且小说依旧一行没写。”
“任何事物都有好坏两个方面。”
堇扭起嘴唇:“你说,这个样子,不算是一种变节?”
“变节?”一瞬间我弄不大清变节的含义。
“是变节,就是改变信念和主张。”
“指你工作了,打扮漂亮了,不再写小说了?”
“嗯。”
我摇头道:“这以前你是想写小说才写的,不想写就不必写。也不是说因为你放弃小说
写作而有个村庄焚毁一尽,有条船沉没水底,潮涨潮落发生紊乱。革命也没推迟五年。谁能
把这个称为变节呢?”
“那怎么称呼好?”
我再次摇头。“我这么说,也许只是因为最近谁都不再使用‘变节’这个词了,因为这
个词早已落伍报废了。若去某个硕果仅存的什么公社,有可能人们仍称之为变节,详情不得
而知。我明白的只是: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写,就没必要硬写。”
“公社可是列宁创建的那个劳什子?”
“列宁创建的是集体农庄,大概一个也不剩了。”
“也不是说不想写,”堇略一沉吟,“只是想写也横竖写不出来。坐在桌前脑袋里也一
片空白,构思啦词句啦场景啦踪影皆无。就在不久前还满脑袋想写的东西,装都装不下。到
底发生了什么呢?”
“问我?”
堇点点头。
我吸了口凉啤酒,梳理思绪。
“估计你现在是想把自身安置在一个虚构的框架里,为此忙来忙去,没了以文章这个形
式表现自己心情的必要,肯定。或者说没有了时间?”
“不大清楚。你怎么样?也把自身放在一个虚构框架里?”
“世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把自己本身放在一个虚构框架里,我当然也不例外。想一下汽车
上的变速齿轮好了,那就和放在同粗暴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变速齿轮差不多。外部冲击力袭来
时,用齿轮巧妙地加以调整,使之变得容易接受,从而保护容易受伤害的血肉之躯。我的意
思你明白?”
堇微微点了下头。“大致。而且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虚构的框架。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关键问题是你本身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虚构框架。情节不清楚,文体没定下,晓得的
仅仅是主人公姓名。尽管如此,仍要把你这个人现实性池改头换面。时间再过去一些,那新
的虚构框架恐怕就会正常运作起来保护你,你也可能发现新的天地,但眼下还不行。自然,
里面存在危险。”
“也就是说,我虽然拆下了原来的变速齿轮,但新的齿轮还正在上螺丝,而引擎只管呼
呼转个不停。是这么回事吧?”
“怕是。”
堇现出平时那副苦相,用吸管尖久久地戳着可怜的冰块,然后抬头看我。
“里面有危险这点我也明白。怎么说好呢,有时心慌得不行,怕得不行,就像那框架被
人一下子拆个精光,又像在没有引力拖拽的情况下被孤单单地放逐到漆黑的太空,自己朝哪
边移动都稀里糊涂。”
“好比失去联系的斯普特尼克?”
“或许。”
“可你有敏。”我说。
“目前。”
沉默持续有顷。
我问:“你认为敏也在寻求那个?”
堇点头:“我认为她也的确在寻求那个,恐怕同我一样强烈。”
“生理领域也包括其中吧?”
“不好说。那还没把握住我指的是她那方面。这弄得我晕晕乎乎,头脑混乱。”
“古典式混乱。”我说。
堇没有回应,只把紧闭的嘴唇约略扭了一下。
“你这方面已准备妥当?”
堇点了一下头,用力的一下。她很认真。我整个靠在椅背上,手抱在脑后。
“可你别因此讨厌我哟!”堇说。声音从我的意识外围传来,活像让·吕克·戈达尔
(译注:法国电影导演(1930 )。)旧黑白电影里的台词。
“所以我不会因此讨厌你的。”我说。

下次见堇是两周后的周日,我帮她搬家。突然决定要搬,帮忙的只我一个。除了书,别
的东西才一点点,倒不费事。贫穷至少有一个好的侧面。
我从熟人那里借来一辆本田小货车,把东西运到代代木上原堇的新居。公寓不怎么新也
不怎么气派,但是同不妨称为历史遗物的吉祥寺那木屋相比,算是飞跃性进化了。是敏一个
要好的不动产商给找的,地段方便,房租又不高,窗外景致也够可以。房间面积大了一倍。
值得一搬。邻近代代木公园,上班想走路也未尝不可。
“下个月开始每周干五天。”堇说,“一周三天总好像人在半途,每天都上班反倒痛
快。敏也说,房租也比以前多少高了,从各方面来看恐怕也还是成为正式职员有好处。反正
眼下在家也什么都写不出来。”
“或许不赖。”我说。
“每天都干,不管愿意不愿意,生活都变得有规律了,也不至于半夜三点半往你那里打
电话了。这也是好处之一。”
“而且是天大的好处。”我说,“只是有点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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