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是佟国维亲生的女儿，就连养女也算不上，不过一面之缘罢了，如今还没有生下皇子，佟国维总还是要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来才能安心呢。佟国维身后盈盈立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紫檀色银纹绣百蝶飞花的薄丝长裙，头上斜插了一支翠色的簪子，垂下一缕细细的珍珠白流苏。脸上泛着俏婉的笑意，灵巧道，“给姐姐请安。”
“几岁了。”懿映笑着问道。
“十五了。”她依言答道，十五岁正是婚嫁的年纪，佟国维倒是算准了时机。
“阿玛的意思，本宫自然明白。只是这宫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想必阿玛也是知道的。”懿映缓缓道，佟国维也明白现今的三宫六院都成了摆设，万岁爷心里只有一个翊坤宫。懿映继而道，“要不就留妹妹在我这里住个把月吧。”
“那就劳烦娘娘关照了。”佟国维笑道，“娘娘才华过人，微臣想请娘娘给小丫头赐个名字。”
懿映听着沉吟了一会，“叫紫陌吧，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佟国维看起来十分满意，谢了恩便告退了。
懿映这才和佟佳紫陌聊了起来，“你想在宫里么。”懿映柔声问道。
“阿玛说宫里好，什么山珍海味稀世珍宝都有。”紫陌道。
“你喜欢那些么。”
“也说不上，只是阿玛和额娘都对我很好，他们都想让我进宫，我便随阿玛来给姐姐请安了。”紫陌道，懿映听着无奈地笑了一下，真是个标标准准的古代闺阁女孩子，一切都听父母的。
“你想做万岁爷的妃子么。”懿映问道。
“阿玛说我们佟佳氏的女人是要做皇后的，”紫陌的目光灼灼地望着懿映，“姐姐会帮我的吧。”
“你想当皇后？”
“是。”紫陌自信道。
“好吧。”懿映双眸一瞬，佟佳氏的女人真是个个如此啊。
可紫陌才在翊坤宫住了小半个月便耐不住了，懿映每日不是和清晓弹琴下棋，便是一个人画画山水练练字，偶尔去看一看宜妃。玄烨来的时候便让所有人都退出去，而玄烨来了数次看都没看佟佳紫陌一眼。
“这么快就耐不住了？”懿映看着在屋里转圈的紫陌笑道。
“太无聊了。”紫陌嘟着嘴。
“那你平日里在佟府都做什么啊。”懿映随口问道。
“我可不要在府里待着，额娘可烦了。”紫陌道，“明儿又是十五了，庙会怕是去不了了，唉。”
“想出宫？”懿映问。
“嗯。”紫陌小声答道。
“不想做皇后了？”懿映问。
“啊……”紫陌有些为难。
“做了皇后可就再也出不了宫了。”懿映柔声道，“回去好好玩一玩吧，等过些年玩够了，姐姐再来接你进宫。千放，去通知佟大人，二小姐想回去了。”
“谢谢姐姐。”紫陌敛眉笑道。
一切都好好的，天是越发热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浮躁的气氛。京城不似杭州城里夏日的下午总是要下一阵大雨，于是这闷热的气息便一直蕴在空气里，等着某一次的爆发。闰七月里，小公主突然夭折了。
“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玄烨自是龙颜大怒，翊坤宫里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
“小公主在睡午觉，嬷嬷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可小公主一直不醒，嬷嬷再过去一看便已经……”千放低头站在一边小声答道。
“这还见了鬼了是不是，你们给朕去查清楚，是哪个人这么心狠手辣，朕一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玄烨厉声道，眼神寒如冰渊。
“万岁爷……”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奴才查不了了，小公主的物件已经让娘娘都焚化了。”
“什么？”玄烨紧紧蹙起了眉头，收起凌厉的目光，转而望向懿映。懿映正半眯着眼靠在软榻上，听到了那个噩耗之后她便一直恍恍惚惚的，宛如梦中的样子。懿映勉强支起了沉重的脑袋，随即摇了摇头，“万岁爷不要查了。就当是为小公主积德了。”
“你们出去。”玄烨沉声道。待所有人退了出去，他才缓缓道。“你不在乎，是不是。”
“万岁爷这话真是有趣，那是臣妾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臣妾怎么会不在乎。为了这个孩子，臣妾有多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懿映轻轻道。
“那你为何不让朕查？”
“臣妾已经知道了。”
“是谁？”玄烨问，懿映不语，“温熹？”玄烨继而问，懿映摇了摇头，“难道是荣妃？”懿映听了摇了摇头，“万岁爷不要猜了。”
“那还能有谁，宫里众人大多与你交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岂会这样来害你。”玄烨恨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你就是不在乎吧。别人怀了孩子都是欢欢喜喜的，只有你三天两头的发脾气，说这孩子折腾你，不过是因为是朕的孩子罢了，若是容若的孩子，你岂会如此。所以你才会说要随朕去五台山，所以你才不追究，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根本就不在乎朕的孩子。”
“万岁爷……”懿映的声音弱弱的，她本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面对咄咄逼人的玄烨更是无力回话了。
“懿映，你的心当真如你的名字一般，只有一次么。给了容若便再不能给朕了么。”玄烨恨恨地望着懿映。懿映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她的心确实给了容若没有办法给玄烨了，可她以为玄烨已经放下了这件事了，纵是不爱，这样子生活不也不错，为何一定要执着于爱着谁的问题呢。
“难道不是么。”玄烨误解了懿映摇头的意思，他过去打开懿映放在最上面的首饰盒，里面是容若给的那只凤钗，“你还留着这个不是，还有那一个木箱子，里面全是你练的字，全部都是他的词，难道不是么，难道还要朕去打开来给你看一看么。懿映，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朕是不是。”
“万岁爷何苦要执意于此呢。”懿映的眼里噙着泪，呜咽道。
“是朕执意还是你执意，你的‘合欢可好’可曾有一日落下！”玄烨厉声道。
“万岁爷既然这般不信臣妾，臣妾也无话可说。”懿映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原来玄烨在她的身边安了人，原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他从来没有放心过她，他们这样的关系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囚犯。懿映从未想过，他们竟然走到了这样的田地。
“无话可说？你怕是有许多话还没有说吧。”
瞧着玄烨冷冽的眉眼，懿映心里一沉，不知他何意。
“你不是纳兰家的人，入宫之后说出真相便可换的自由身，你为何不说？从咸福宫的宫女一步步成为皇贵妃，你为了什么？”
“……”
“谢懿映，你到底是谁？”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他终归是知道了。
在御书房见着杭州知府时，那人悄然打量的眉眼，她便有些心慌。只是这绫罗珠玉一戴，早不是当年模样，况且她身份尊贵，想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便安下心来不再计较。他却终还是知道了。
她的父亲是大明高官，母亲也身出皇族，大明破国后全家隐姓埋名，悄然生活，父母却不放弃反清复明的起义，却一着不慎，被人出卖，父亲在狱中自尽。她与母亲一路逃至江南，正遇顺治帝驾崩，得以安生几年，母亲却还是被京城的追兵一剑刺死在家中。
那一日落着磅礴的雨，她躲在衣柜里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去，死前还一口咬定女儿早已死在逃亡的路上，她记得母亲傲然的神情，那是大明皇族最后的骄傲。
她过了好几天才敢安葬母亲，浑浑噩噩地从灵隐墓地下山，遇上了纳兰容若。天赐良机让她得以进入京城，借着他的手，便离报仇近了一步。
却偏偏，居然爱上了他。
爱上了一个满人。
懿映想过放弃，想过冤冤相报何时了，却偏偏纳兰夫人又给了她机会，惠贵人又给了她机会，把她送到了康熙身边。
她有了足够的机会刺杀他。
却发现他为了国事殚精竭虑，不过也是个内心柔弱的少年。可她怎么会爱他，她能够不去想杀了他，便已是至极了。
“为什么不杀了朕？”他问，“你在朕身边这么久了，还在等什么？”
“臣妾没有想要杀皇上。”
“是吗。”玄烨轻轻一笑。
“是。”她只是清淡地答了一句，玄烨却立即掩了脸上嘲讽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她。
“舍不得？”
“是，舍不得。”
玄烨正心下一喜，懿映却道，“舍不得为大清杀了一个好皇帝。”懿映缓缓道，“清军入关，扬州三日，嘉定十屠，父亲才起了反清复明的念头，为的也不过是百姓。如今政治清明，若是臣妾刺杀了皇上，江山大乱，岂不又是生灵涂炭。”
“呵，”玄烨似是叹息般地笑了一下，“百姓？天下？”
这一次玄烨离了翊坤宫便再没有回去过，天天召着荣妃，整个乾清宫里歌舞笙箫夜夜欢。懿映也躺在床上捂着脑袋不愿再动弹，宜妃的身子不方便，也就清晓总是过来看看她。
“把自己搞成这样，何苦呢。孩子总会再有的。”清晓怜惜地看着懿映，抬手帮她顺了顺额前的头发。
“我是怎么也不想再有了。”懿映轻声道，“他应是不愿再见我了。”
“怎么又弄成了这个样子。”清晓问。
“万岁爷不信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懿映低下头去。
“他是皇上，就是他不安排，也会有人巴巴地去告诉他，告诉那些个娘娘小主的。”清晓以为是千放的事，叹惋道，“本以为你们能好些了，才多少日子就……”
“我可以对他好，可他要的太多，我真的给不起。”懿映双眸微垂。
“你就这样放不下容若？”清晓终也是提到了这个名字。
“放不下，就是放下，也没有办法去爱别的人了。我想我是太怕了，帝王之爱更不可求，不过是一夕的恩宠，谁知道明日是个什么景象。”
“你觉得万岁爷对你是宠？”清晓问。
“他终究是帝王。”
“真的没有办法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如今话都说开了。终不是如此了。”懿映淡然道，“那姐姐如何呢，姐姐也放下了么。”
“不放下又能如何呢，那样的一辈子得要多长。”清晓郁然道。
“那便好。”懿映终于挤出了一个笑容。
过了些日子懿映的身子渐渐好了些，想着宜妃也就这几日了，便过去看看她。才进了承乾宫，淳毓便急急地迎出来，“妹妹可好些了，担心坏我了，也不叫人带个话过来。”
“对不住姐姐了。”懿映轻声道，她无力解释什么了。
“孩子还会有的，”淳毓也劝了这一句，说着扶起了懿映的手，“只是那一个人，妹妹为何要放过她，还白白叫万岁爷生气了。”她附在懿映耳边问，“你去了躺咸福宫？”
这一句话把懿映的记忆生生地拉回了那个夜晚，她许久不去咸福宫了，踏进那个宫殿的时候她都不敢相信这曾是恩宠非常的咸福宫，宫女一下一下没有劲地挥着团扇，惠妃闭着眼睛躺在软榻上像是睡了过去，整个宫殿给了懿映一种感觉——死气沉沉。惠妃眯着眼睛看看她似乎是连请安都懒得起来。
出事以后懿映问絮雪平日里都和哪个宫走动，絮雪道依着她的意思让四阿哥和八阿哥多接触便常带了四阿哥去咸福宫，而小公主是一刻也未离开过翊坤宫的。
“惠主子。”懿映唤了一声，面前这个慵懒的女子怎么也不像是刚做了那般狠毒的事情。
“懿映啊。”惠妃懒懒散散地答了一句，由宫女搀扶着起了身，“本宫有好些年没这么叫你了吧。”
“是啊。”懿映牵了牵嘴角。
“怎么想着本宫了。”
“也没什么，心里不舒服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就过来看看。”
“你很恨我吧。”惠妃突然道，懿映摇摇头。
“你不敢承认，你若是承认了恨我便是承认了还爱着那个人。”惠妃缓缓道，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可我承认我那个时候确实做错了，所以我不会错上加错。”
懿映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并不比自己大多少，明明是最好的年华却已然和那些七老八十等待死亡的宫人没有什么不同，都说时间是一把利剑，却原来孤独比时间更锋利。惠妃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懿映要问的是什么，一句话便撇清了关系了，可再聪明又如何呢。
“还不是为了四阿哥。”懿映叹了口气。“孩子的东西都是絮雪亲手做的，出了事之后她去看了，枕头里的丝线被剪开了，里面的棉絮被风吹出来，捂了口鼻，才……料子上留下了蔻丹，是钟粹宫的东西。”
“那你为何也不让万岁爷知道，万岁爷总不会因此迁怒于四阿哥吧。”
“倒不是因为这个。若是万岁爷知道了，必然不会去钟粹宫了，那一切不是都明了了。本宫是四阿哥的养母，德妃是四阿哥的生母，若是让他知道我们二人之间有这样的事，让他以后如何自处，他要怎么面对我，怎么面对德妃。”懿映道。
“你这样为他，值得么。”
“值得吧。”懿映微微笑了一下，“他不过是个孩子，我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些，该承受的，我自己承受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