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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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4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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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落在地上的黑影子,让人看了就精神压抑。她冷漠地问:“你说谁和谁进了医院?” 
  “当然是你们家大材和彩霞。你听见我在说谁?” 
  小顺看着门口里蛇一样扭动着往外飘的蓝色烟雾,那些烟雾一飘到太阳底下,就渐渐地变了颜色,变成了紫色的、黄色的,甚至红色的烟霞,又像一道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在弥散着。 
  “大材怎么会和彩霞扯到一起了,哪个彩霞?”潘红莲拿眼睛看着小顺,满眼里都是狐疑,以为小顺在耍弄她。这个小顺,不知道耍弄她多少回了。 
  小顺说:“你娘家那个彩霞,还有哪个彩霞,潘二家的,四傻的媳妇,这回清楚了吧?” 
  尚进荣说别问了,快到医院里看看什么情况。转身招呼着众人:“走,咱们都看看去。” 
  几个人匆匆地到了医院,看见大材和彩霞两个人还血头血脸地躺在门诊室的床上,两个小护士正在那里给他们擦药,包扎。 
  潘红莲往床前站了站,看完彩霞,又瞅瞅大材,火急火燎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打成了这个样?” 
  大材闭着眼不说话,彩霞也闭着眼不说话。潘红莲急了,说你们要是都装死,就装吧,我也不管了。看来你们都是吃饱了没事撑的。 
  尚进荣站在门口问:“你们俩人没事吧?用不用惊动惊动派出所,把那个李所长叫来?” 
  彩霞听见尚进荣说话,就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愤怒地说:“你是村干部,你给评评理,我在路边上摆个小吃摊碍着谁了?他竟然过去给我掀了。店是他们家包的,门口的路还属于锦官城的老百姓吧?地都让你们修路盖厂的鼓捣没了,路边的店又让有本事的人弄去了,俺们一家老小瘸的瘸。哑的哑,总得吃口饭活命吧。你们是不是想看着我们去找根绳子来,扎上脖子等死?” 
  大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撕掉了护士刚给缠好的绷带。指着彩霞说:“你别恶狗先告状。要不是看在瘸子潘二的分上,三轮车我都给你砸了。多少还算是门亲戚,你竟然带着人堵我的店门口。你没地,我就有地了?你想吃饭,我就不想吃饭了?你们家四傻手里还剥削着三个哑巴呢。我剥削谁去?” 
  彩霞说:“四傻在我眼里就等于是个死人,你要和四傻比,你也吃喝嫖赌当鸡头坐牢去。” 
  “行了行了。”尚进荣呵斥着,“有理说理,有事说事,胡扯一些枝子干什么。” 
  潘红莲怒视着大材,说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和彩霞打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去见二叔。 
  “狗屁。”大材说,“你少装大尾巴狼。三巴的事你管好了?不照样让四傻骂得狗血喷头。” 
  大材指的是潘红莲自作主张,让尚进东把三个哑巴的钱给存在公司里那件事。这事不仅潘红莲被四傻骂了一顿,就连尚进东也被四傻拦住车头骂了一顿。这件事就一直被大材拿来嘲笑潘红莲。 
  在锦官城,只要一说三巴,人人都知道是谁家。锦官城人现在说到潘二家,都不叫潘二的名字,要不就说三巴家,要不就直接用二三四家来代表,二是潘二,三是三个哑巴,四是指四傻,这些数字代表着什么人人都清楚,就像锦官城的一个通用暗语。不过,人们说到潘二家的时候,还是说三巴家的时候多,大家伸三个指头,就都明白了。 
  撕扯了半天,也没分出个里和表来。两个人都赖在医院里不走,让尚进荣给讨公道。彩霞捂着头,看着尚进荣说:“你是干部。我被打成这样,你都看见了。你要是不给处理公道了,说我在那里摆摊子合法,我今天就住在医院里不走了。” 
  “不走你就烂在这里。”大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彩霞朝大材呸了一口,说:“我能烂在这里,四傻就能让你烂在你的店里。” 
  尚进荣生气地说:“你们一个比一个牙硬,还让不让我管了?不行你们就去派出所,找那个彪子所长给你们处理去。” 
  “你不管也行,先去给我们弄块地回来,让我们种粮食吃。你们把地祸害没了,让我们这些没本事做大买卖的人吃什么,喝西北风去?”彩霞忽然把话转到了尚进荣身上。 
  两个人打仗,扯来扯去的,没想到最后却把矛头戳到他这里来了,尚进荣觉得有些窝囊。他突然讨厌起这个彩霞来,就厌烦地说:“不是一亩地给你六百块钱补贴了嘛。一颗汗珠子都不用往地里掉,就拿了六百块钱,还不知足?你不算算.原来没黑没白地在地里折腾,一年能打多少粮食?省出来的这些工夫用来摆摊子,是不是挣一个都 是多出来的。” 
  彩霞不依不饶,她把手指头伸到眼前一掰。说:“账不是这么个算法,俺们没本事做生意的人,就愿意种地。换算换算,一亩地的粮食是值六百块钱不假,但那六百块钱的粮食能够填饱肚子,你这六百块钱的票子细分到十二个月里去,一月平均五十块钱,一天还合不到两块。你来说说,两块钱能买来什么东西?” 
  潘红莲见彩霞一个劲地把尚进荣往窄胡同里逼,就解围说:“算这些账有什么意思,锦官城哪一户都是一亩地领六百块钱,怎么人家都没饿着。你们家四傻如果不胡混作死,板板正正地做点事,加上三巴每月挣回来的三四千块钱,你就是不摆摊子卖菜串子,你们家的日子比谁差?比谁都不差!” 
  彩霞咦了一声,冲着潘红莲说:“我忘了大姐你也是干部了。你是干部你来说,你家店门口靠着的路边,是属于你家的,还是属于锦官城公用的?” 
  潘红莲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沉着脸说:“当然是锦官城公用的。” 
  “你说是锦官城公用的,那我是锦官城的人。你说我能不能在那里摆摊子?” 
  “你能摆,谁都能摆。但是,如果店是你的,别人堵在你门口,让你进进出出都不方便,你说,你。愿意不愿意?”大材炸雷一般地说。 
  潘红莲从来没见彩霞这样伶牙俐齿过,她看着彩霞,又看看大材,觉得锦官城人都不再是往日的锦官城人了。他们都变得像饥饿的狼一样,磨利了尖尖的牙齿,只要面前有猎物出现,他们就会凶残地扑上去,用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咬住猎物的咽喉,把它们撕个稀巴烂。那个与锦官城人格格不入的小顺,一直在嘲笑老邮差和二先生,说在这些老家伙的眼里,好像现在的锦官城人眼里就只有钱了。潘红莲想,要是仔细地看看眼前的大材和彩霞,看看这两个为了挣两毛钱,争地盘子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你就一定能看明白,现在,在这些锦官城人的眼里,除了钱,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 
   
  第14章 
   
  锦官城历史上的第一个抽水马桶,是小顺家安装的。为了他爷爷袁青山再从台湾回来的时候能住在家里,小顺就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在父亲袁大头给他盖的新房子里砌了个卫生间,在里头安装了一个抽水马桶,只是水箱里冲厕的水,要等用的时候拿水桶往里现灌。 
  小顺的爷爷袁青山是在尚进东办果仁厂的那年春末,杏花桃花都败了之后,第一次从台湾回到锦官城。小顺的爷爷回来之前,先是从台湾写了信来,告诉家里人他回来的日子,然后就是市台胞接待站里下来了一拨人,到小顺的家里考察小顺家里的生活状况。市里下来的人开着吉普车,先是到了乡里,最后才到了小顺家。 
  小顺的爹袁大头去市里的台胞接待站开过两次会,认识那里的几个人,现在看见他们开着吉普车来了,就知道他们一准是为了他爹来的。他先是搓着手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看着那些人亲热地拉着他母亲的手问长问短,然后他就折身出了大门,跑到村里的小卖部里买茶叶。锦官城人大都没有喝茶叶的习惯,家里也没有储存茶叶的,他们认为喝茶叶是那些在机关里上班的人家才有的做派,比如老邮差家和小顺家。平常人家吃盐都紧巴,哪里有闲钱去买茶叶。再说了,水里泡了香喷喷的茶叶,人肯定会多喝一碗水,开水可是用柴火烧开的,不是烧手指头就能烧开的。 
  买了茶叶出来,袁大头一眼看见了在街口上溜溜达达闲逛的大材,就吆喝着说你还不赶紧家去,叫你媳妇来帮忙烧茶,这几天你爷爷就要回来了,市里现在都来人了。 
  大材不以为然地说:“我爷爷回来还能惊动着市里的人?我爷爷又不是国民党的大官。” 
  袁大头不满地瞪了大材一眼,才说:“你以为呢。你爷爷不是国民党的大官,现在也还是代表着国民党那边的人。他从台湾回来,肯定还得受保护。” 
  大材哼哼地笑了起来,说:“我爷爷是锦官城的人,回到锦官城来,谁还会害他不成,哪里就用得着保护了。” 
  袁大头虎着脸说:“你懂什么,这里面也有政治。你爷爷过去是锦官城的人,但现在不能算锦官城的人了。他从台湾回来,名义上就是台湾人。” 
  好好好,大材说,你说他是哪里人,他就是哪里人,不管他是哪里人,他都先是我爷爷。然后转身回家叫潘红莲烧水去了。 
  袁大头手里托着一包茉莉花的茶叶末子,远远地看见门口的吉普车和那块圆石头,他就蹲到一棵榆树底下去了。他爹走了之后,他娘天天就坐在门口的那块圆石头上,看着远处的路发呆,现在那块石头都被他娘身上的衣裳磨得照人影了,他这个爹才要从台湾回来。这些天,他娘手里攥着他爹说要回来的那封信,已经多少日子不睡觉了,那只当年没哭瞎的眼里,天天泪包着泪。他一看见他娘眼里的泪,心里就会想着大门口上那块烈属的铁牌牌发愣。 
  小顺的爷爷第一次回来,并没有住在锦官城的家里,而是白天在锦官城的家里和家里人说话,夜里就和小顺的奶奶被台胞接待站的人用车接回去。住在城里的宾馆。台胞接待站里的人说小顺家里的卫生条件不行,怕袁老先生夜里起夜不方便。 
  小顺不明白什么意思,就偷偷地过去问他奶奶,他奶奶悄声地说:“你爷爷在台湾用坐着的抽水马桶用惯了,在咱们这里蹲茅坑蹲不住了。” 
  小顺说:“那还不好弄,等我爷爷下次回来的时候,我保证让他在家里用上抽水马桶。就是我现在还不知道抽水马桶是个什么样子。” 
  小顺的奶奶喜悦地说:“人家晚上再来车接你爷爷去城里睡觉的时候,你跟着你爷爷去,到那里看过不就知道了。” 
  小顺笑嘻嘻地摇着头说:“我才不能去呢,您都五十年没见着俺爷爷了,俺爹说得让您和俺爷爷仔细地说话。” 
  奶奶说:“顺子你还小,大人的事还不懂。爷爷奶奶是几十年不见了,但见了面就等于把话说完了。你爷爷老了,比我想象的还老,他在台湾一辈子没个人照顾,日夜地想锦官城,比起奶奶来,可是苦多了。奶奶身后头不光有你爹,有你们,还有咱们锦官城。” 
  小顺在一边看着他爷爷,不明白锦官城有什么好想的。 
  老邮差摸过的第一封美国来信,就是小顺的爷爷从台湾写来的。 
  小顺的爷爷从台湾写了信,让人捎到美国,从美国辗转寄到了锦官城,锦官城的人这才知道,小顺的爷爷和尚一梁原来都跟着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他们并没有战死在沙场上,当然也就谈不上是什么革命烈士了。二先生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一直用手指弹着他的黑色毡帽子,说什么是历史,这就是历史,历史一开玩笑,就能笑断多少人的肚肠子。全国人民都认为他们两个死在了打鬼子打国民党的战场上,他们家里人也都披麻戴孝地给他们办了丧事,埋了衣冠坟,国家还给他们发了革命烈士的证书和光荣牌子,闪闪亮亮地钉在他们家的门框上,一钉就钉了几十年,让他们家享受着军烈属的待遇,谁知道他们竟然跟着蒋介石去了台湾,还在那里好好地活着。 
  尚宗仁把这封美国来信送到袁大头家的时候,袁大头一家人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只有袁大头的娘浑浊着眼神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头白发在 
秋风里飘着,像一小片茅草在头顶上倒伏着。尚宗仁从绿色的自行车上跳下来,扎好车子,手里拿着信走到她跟前,问她还有谁在家里。 
  “有一封从美国来的信,是寄给你的,把他们叫出来给你念念。”尚宗仁晃着手里的信。 
  袁大头的娘往前探了探头,瞅着尚宗仁手里的信,瞅了半天,又扬起脸来看着尚宗仁,疑惑着问:“你说信是从哪里来的,美国?咱和美国人不认不识的,谁会写信来。当年美国人没有来锦官城的,来的都是日本人。三九年日本人一到锦官城,就忙着抓人修围子,还杀过好几个人示威。大头他爹和你大爷都是那时候被抓到围子里去的.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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