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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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的权利-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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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敌人。“嘶嘶作响的毒蛇”,“汪汪乱叫的狗子”,“野兽”,“无赖”,“撒旦的爪子”——这些便是这神经质的狂妄之徒,私下里向他那时代的一流人文主义者和神学家们喷涌而出的名字。悖离了加尔文,上帝那体现“他的荣耀”的仆人也便遭到了贬低。只要谁胆敢宣称,那圣皮埃尔的传教士致力独裁,纵然这意见的相左纯属学术范畴,“基督的教会”亦会“横遭威胁”。在加尔文,他争论的意义惟在于——旁的宗派必得承认错误,转投他加尔文的阵营。终其一生,尽管在其它方面表现得锐敏隽智,他却从不曾怀疑,惟他有资格解释上帝的言语,惟有他才掌握了真理。然而,也亏了他傲慢的自信,亏了他预言家式的激奋,出类拔萃的偏执,加尔文在实际生活当中才能坚持下来。就是靠了种僵硬的冷静,靠了种冰冷而非人的刚强,他才在政治舞台上获得胜利。惟有那般对自己的沉醉,惟有那般对自己的异常满足,方使得人们在世界历史当中变成了领袖。要人民接受个意见原是易如反掌,而且不需要耐心,不需要正当,只消偏执狂们宣称他们手头的真理乃是惟一可能的真理,他们自己的意志乃是世俗法律的基本准则。

    于是,加尔文纵然看到,新近选出的市行政会多半跟他相左,他们彬彬有礼地向他请求,为了公共安全起见,莫采用野蛮的威胁和革除教籍,而应接受伯尔尼宗教会议较温和的观点,却丝毫不为所动。加尔文这样的家伙冥顽不灵,休想叫他妥协,放弃一点点利益。对这样的人,和解根本就毫不可能;正当市行政会同他抵牾的时候,这只要旁人对他的权威绝对服从的家伙,却漫不经心地对那合法的代表权力攘臂造反。他在布道台上口出恶言,抨击那“小行政会”,宣称“与其将上帝的圣体投畀恶狗吞吃,他毋宁去死”。另一个传教士,竟在公开聚会时宣布,市行政会是个“醉鬼大集会”。于是加尔文的门徒们设置了坚固的路障,来向当局挑衅。

    市行政会没办法容忍如此挑战性的造反。起初他们还满足于发布个清楚明确的暗示,大意是讲,布道台不得用于政治目的,因那般在布道台上大放厥词的人,他们惟一的职责只有宣讲上帝的言语。然而加尔文及其追随者们对这官方指示不理不睬,到头来,行政会只得禁止传教士们登台布道;他们还因煽动反叛的罪名,把最桀骜不驯的库尔托予以逮捕。这便表明,教会与国家的势力已经爆发公开的战争;于是加尔文迅即应战。他由一群支持者们侍卫着,强行闯进圣皮埃尔大教堂,坚定地登上那既经禁止的布道台阶梯。各派的代表刀剑在手,开始涌进教堂,一方是决意支持那横遭箝口的传道士,另一方则要阻止他讲话。接着演成了一场骚乱——这复活节的宗教仪式,险乎以一场屠杀而结束。
如今市行政会已经忍无可忍。最高权力机构——大行政会于是开会,要求驱逐加尔文和其他拒绝服从行政当局的传教士。接着是召开公民大会;在一五三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大会以压倒性的多数通过,免去那些反叛传教士的职务,限令他们三天内离开本城。此前的十八个月,加尔文谴责过如此之多的日内瓦自由民,驱逐他们,流放他们,而今这一切轮到了他自己。

    加尔文以暴风骤雨之势强夺日内瓦的初次尝试就此失败。然而对一个独裁者而言,终其一生,挫折全是些暂时现象。毋宁说,对那般登上将授予无限权力的地位的人,刚刚出道时戏剧性的失败,几乎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在革命魁首们,流放,监禁,褫夺权利,非但不会妨碍了他们的声望,反而会有所助长。谁若想给群众奉为偶像,先就得做个烈士。受一个可憎可厌的制度迫害,其惟一后果便是给人民领袖提供了群众支持的心理前提,随之而来的就会是群众全身心的支持。要想成为领袖,则受到的考验愈多,民众愈易于把他视为神秘。一个领袖级人物,再没什么比转入地下更重要啦,因为暂时的消失,会给他的形象制造些传奇色彩。名望将他的人格藏在云朵的灿烂跟光荣的晕圈里;一旦他的身影浮现出来,不要他花费吹灰之力,自会形成一种氛围,让他得以满足民众迅速增加的期望。许多卓越的人物,都是在流亡当中获得了权威;这样的权威,惟有那些影响超群、信心炽烈的人才行使得来。恺撒在高卢,拿破仑在埃及,加里波第在南美,列宁在乌拉尔,都因其消失,反比其在场来得更加强大。加尔文也是如此。

    在下达了驱逐令的时候,仿佛约翰?加尔文已经满盘皆输。他的组织遭到破坏,他的工作遭到粉碎,除去回忆对强制性秩序的狂热追求,跟身边十来个可信赖的朋友,他便一无所余。然而,诚如所有在危险时刻由气质引领,避免妥协,躲进地下的人,后继者和敌手的类似失误帮了他的忙。一旦加尔文和法里尔这样个性鲜明的人给扫地出门,市政当局发现,难以骗到哪怕一两个奴颜婢膝的传教士。他们生怕把事做绝会有失民心,便不想拉紧缰绳,而更愿放松一下了。一旦这样的人占了布道台,日内瓦曾给加尔文有力推进的宗教改革旋即停滞不前,自由民们在信仰问题上面一片混乱,不辨善恶。于是,那般被禁的天主教会成员渐渐恢复了勇气,借助老谋深算的手段,他们尽心竭力,要替罗马天主教重占日内瓦。情况变得危急,而且不断变得越发危急。那些改革派,他们曾认为加尔文太嫌苛刻,也太嫌严格,现在也渐渐不安起来。他们问自己,不管怎样,铁的教规岂不比迫在眉睫的混乱更可求。越来越多的自由民,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曾经积极反对过加尔文,而今却强烈地要求将他召回来。市政当局终于看出,除去遵循公众的意愿,就没有旁的办法好想。起初寄给加尔文的函件,不过是些谨慎的征询;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便明确急切地表示,希望那传教士回来。这样的请求,随即变成了热切的呼吁。市行政会在请求加尔文返回,帮城市脱离困境的时候,他们不再在信上写致加尔文“Monsieur(先生)”,而是写致加尔文“Ma?tre(大师)”。到头来,那般不知所措的议员们彻底投降,他们写信乞求“他们的好兄弟和从前的朋友”恢复其传教士的职务。写这信件的人还宣称,他们“决意为他鞠躬尽瘁,好让他满意”。

    要是加尔文天性委琐,一个廉价的胜利便能叫他心满意足,这两年前赶他出来,而今又哀求他回去的城市,必会叫他感到满意。然而一个人若渴求全部,便绝对不会拿出什么折衷的办法;况且在这神圣的事业里,加尔文从不为个人的虚荣所动。他要达到的是权威的胜利——他自己的权威。他再不想听凭自己的工作受制于任何世俗的权力。要想叫他返回日内瓦,那里便只能实行一种律法,便是他约翰?加尔文的律法。
直到日内瓦紧缚双手,卑躬屈膝地宣称将甘心“俯首称臣”,加尔文才开始考虑,基于一个满意的立足点进行谈判。为了战术上的原因,他傲气十足,拒绝了这些急切的建议。“我宁愿死上一百回,也不想再来一次先前悲惨的斗争,”他写信给法里尔说。他还不想向敌手做一丝一毫的让步。到最后,市行政当局跪倒在加尔文面前,以隐喻的方式哀求他回转来,他最亲近的朋友法里尔也不耐烦地写信给他:“难道你要等到连石头也哭着要你回来?”然而只要日内瓦未曾无条件投降,加尔文就依然坚定不移。直到议员们宣誓接受忏悔,按照他的意志建立必需的“教规”;直到他们写信给斯特拉斯堡城,求城里的兄弟们把这不可缺少的人让给他们;直到日内瓦不光在他面前、也在整个世界面前颜面扫地,加尔文才做了让步,宣称他准备接受他从前的职务——条件是他必须要获得绝对的权力。

    于是,如同一个战败的城市准备迎接征服者进城,日内瓦便是这样准备迎接约翰?加尔文。他们竭尽所能,来纾解他的忿怒。从前那严格的律法急急地重加给人民,好叫加尔文的要求尽先得到满足。小行政会找了处合适的房子给加尔文,这房子带了个花园,给装修得漂漂亮亮——他们就是这样热切地盼着他出现。圣皮埃尔大教堂的布道台做了改建,以便他宣讲起来更有效果,也便于参加聚会的每一个人都看得见他。一个又一个荣誉摩肩接踵:还在加尔文离开斯特拉斯堡以前,便有个传令官从日内瓦火速派出来,在半途迎接到他,把城市的问候带给他。自由民们还出资,隆重地请来他的家属。到最后,在九月十三日,一辆旅行马车开到了科纳文大门。大群的民众聚集拢来,在欢天喜地之中延引这归来的流亡者进城。如今日内瓦到了他手里,听凭他像陶工塑造粘土一样随意塑造;他必得不懈地工作下去,直到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改变了这座城市。便是从这一刻开始,加尔文和日内瓦变成了两个密不可分的观念——加尔文跟日内瓦,精神与形式,创造者和碌碌的造物。




第二章、“教规”


    当这精瘦严厉的人进入科纳文大门,一个所有时代里至为重要的实验就此开始。国家需要转变成僵硬的机构;不可胜计的灵魂,拥有繁多情感思想的人们,需要紧紧纳入一个无所不包的独特体系当中。这样以一种观念之名,把划一的服从强加于全体人民,在欧洲还是首次尝试。加尔文以有条不紊的精确,开始把他的计划付诸实施,要把日内瓦城变为地球上第一个上帝之国。社会上将不再有污染,不再有腐败、动乱、堕落与罪恶;城市将成为新耶路撒冷,传播世界拯救的中心。这惟一的观念,就体现在加尔文的生命当中;他将全部的生命,就奉献给这一个观念。这钢铁般的理论家,最认真、最神圣地对待自己极端的空想;在他精神独裁统治的整整四分之一世纪里,加尔文就不曾怀疑过,当他要求追随者们“正当地”生活,他乃是将巨大的利益颁赐给他们——对他而言,所谓“正当地”生活,便意味着他们必得依从上帝的意志与诫命来生活。

    一眼看去,这似乎简单得很,可细细考量一下,便叫人疑虑重重。上帝的意志如何能够认识?他的教导何处能够找到?加尔文回答说,在福音书里——在那里,而且惟有在那里。上帝的意志,上帝的言语,便活生生地存在于永恒的圣经当中。这些圣典,因偶然的原因未给我们保存下来。而上帝明确地将口传的教义改变为圣书,以便他的诫命清晰易懂,永驻人心。这福音的存在先于教会,也高于教会;其它真理,再不能超越之、凌驾之(“en dehors et au delà”)。因此,在真正的基督教国家,上帝的言语,“la parole de Dieu”,便是道德、思想、信仰、法律和生活的至高体现;而《圣经》作为一部书,乃包含了全部的智慧、正义和真理。在加尔文,《圣经》既是开端,亦是终止;既是肇始,亦是完结。对于一切事物的一切决定,都必须基于《圣经》的内容才行。

    于是,加尔文便把成文的言语,归结为世俗行为的至高权威。这俨然是在重复宗教改革尽人皆知的基本要求。可事实上,他远比宗教改革跨出了巨大的一步,并且彻底冲破了原有的观念之圈。因为起初,宗教改革本是在精神与宗教事务方面保证和平的运动。它的目的,在于把福音交在每个人手里,而不加任何限制。造就基督徒品性的是个人的信心,而不是罗马教皇,也不是宗教会议。这“Freiheit des Christenmenschen”(基督徒的自由)由路德创始,却连同所有其它形式的精神自由,给加尔文从其信徒手里无情地夺走。在他眼里,上帝的言语绝对清晰;于是他颁布了法令,规定惟他一人可以解释上帝的言语,阐发神圣的教谕,旁人都绝不允许。诚如教堂的屋顶要石柱支撑,《圣经》的教谕亦需支持教会,俾使其永远坚如磐石。上帝的言语已不再起logos spermatikos(道之精髓)的作用,不再作为永恒创造性和改造性的真理,而仅仅作为一劳永逸地阐释日内瓦基督教律法的真理。

    于是,加尔文创立了一种正统的新教,来替代那正统的天主教。可以很公平地讲,这新型的教条独裁,早带上了《圣经》统治的烙印。自此以来,这一本书便成了日内瓦的主宰与法官。上帝是立法者,而他的传教士,这般独占阐释神圣律法权威的人,某种意义上便是摩西天命的裁判官,也是凌驾国王与民众之上的裁判官,对抗他们的权力,便是自蹈罪恶。除去宗教法庭的解释,旁的解释概无效力;惟有这样的解释,才是日内瓦立法的基础,市行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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