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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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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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掸身上的雪,不答应,走了。过了十四天,距过年还有七天,那在牛栏上睡觉打呼的人,已经分派与三翠同床,从此在三翠身边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妻,尽着妻的义务,初初象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习惯,到过年以后,一切也就完全习惯了。她仍然在众人称赞中做着一个妇人应做的事。把日子过了一年。在十五岁上她就养了一个儿子,为爹爹添了一个孙,让丈夫得了父亲的名分。当母亲的事加在身上时,她仍然是这一家人的媳妇,成天做着各样事情的。人家称赞她各样能干,就是在生育儿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并不是为谁奖励而生的。日子过去了,她并不会变。但是,时代变了。因为地方的变动,种田的不能安分的种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随了人出外县当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瘫子干妈生活的三翠,把儿子养大到两岁,人还是同样的善良,有值得人欢喜的好处在。虽身世遭逢,在一个平常人看来已极其不幸,但她那圆圆的脸,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样发笑。生活的萧条不能使这人成为另一种人,她才十八岁!又是冬天。教书的厢房已从十个学生减到四个了,秀才先生所讲的还是“关关雎鸠”一章。各处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轿接新娘子,吹着唢呐打着铜锣来来去去。天是想落雪还不曾落雪的阴天。有水的地方已结了薄冰,无论如何快要落雪了。三翠抱了孩子,从干妈房中出来,站在窗下听讲书。她望到屋后那曾有喜鹊作巢的脱枝大刺桐树上的枝干。时正有唢呐声音从门前过身,她就追出门去看花轿,逗小孩子玩,小孩见了花轿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顺到孩子口气喊。到后,回到院中,天上飞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满了地,这院子便将同四年前一个样子了。抱小孩抱进屋,到了干妈身边。“干妈,落雪了,大得很。”“已经落了吗?”“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现在正落着。”因为干妈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开窗子。开了窗,干妈不单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听到唢呐了。“这样天冷,还有人接媳妇。”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干妈又说:“翠翠,过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妇了。”翠翠就笑。十五年,并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这妇人所以笑了。说这话的干妈,是也并不想到十五年以后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没有的。因为雪落了,想开窗,又因为有风,瘫子怕风。“你把窗户关了,风大。”照干妈意思,她又去把窗子关上。小孩这时闹起来了,就忙过去把小孩抱起。“孩子饿了?”“不。喂过奶了。他要睡。”“你让他睡睡。”“他又不愿意睡。”小孩子哭,大声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你哭什么?小毛,再哭,猫儿来了。”作母亲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头来喂奶,孩子得了奶,吮奶声音如猫吃东西。“干妈,落了雪,明天我们可做冻豆腐了。”“我想明天好做点豆豉。”“我会做。今年我们腊肉太淡了,前天煮那个不行。”前天煮腊肉,是上坟,所以又接着说道,“爹爹在时腊肉总爱咸。他欢喜盐重的,昨天那个他还吃不上口!”“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三翠不答,稍过,又说道,“野鸡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坟前过身,飞起来四只,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鸡肉吃了。”“苗子也欢喜这些。”“他只欢喜打毛兔。”“你们那枪为什么不卖给团上?”“我不卖它。放到那里,几时要几时可用。”“恐怕将来查出要罚,他们说过不许收这东西。我听你干爹说过。”“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那值什么钱。”“听说值好几十!”“哪里,那是说九子枪!我们的抓子,二十吊钱不值的。”“我听人说机关枪值一千。一杆枪二十只牛还换不到手。军队中有这东西。”“苗子在军队里总看见过。”“苗子月里都没有信!”“开差到××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说起过。”这时,孩子已安静了,睡眠了,她们的说话声也轻了。“过年了,怎么没有信来。苗子是做官了,应当……(门前有接亲人过身,放了一炮,孩子被惊醒,又哭了。)少爷,莫哭了。你爹带银子回来了。银子呀,金子呀,宝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作母亲的也哄着。“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唢呐,呜呜喇,呜呜喇。打铜锣;铛,团!铛,团!看喔,看喔,看我宝宝也要接一个小嫁娘喔!呜呜喇,呜呜喇。铛,团!铛,团!”小孩仍然哭着,这时是吃奶也不行了。“莫非吹了风,着凉了。”听干妈说,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头,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满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还是哭。就又抱到门边亮处去。“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风呀!婆婆说怕风吹坏你。吹不坏的。要出去吗?是,就出去!听,宝宝,呜呜喇,……”她于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阶,稍稍的闪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跤的事情了。那时干妈在房中问的话她也记起来了。她如何跑也记起来了。她就站着让雪在头上落,孩子头上也有了雪。再过两年。出门的人没有消息。儿子四岁。干爹死了,剩了瘫子干妈。她还是依傍在这干妈身旁过日子。因了她的照料,这瘫妇人似乎还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这事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功果还是一件罪孽,那还不可知的。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乐。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欢喜的和气的脸。仍然能做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儿子长大了,不常须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从丈夫转到儿子方面了。儿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这人。她在期望儿子长成的时间中,却并不想到一个儿子成人,母亲已如何上了年纪。过去的是四年,时间似乎也并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变动已足证明时间转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日子飞快的过去,没有其他希望了。时间不留情不犹豫的过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击,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灾人祸,抵挡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为一个属于别人幸福的估计,她无法自私,愿意自己变成无用而儿子却成伟大人物。自从教书的干爹死了以后,瘫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没有所谓“不忍之心”始不能与这一家唯一的人远离,她也没有要人鼓励才仍然来同这老弱疲惫妇人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在习惯下生存的人,在习惯下她已将一切人类美德与良心同化,只以为是这样才能生活了。她处处服从命运,凡是命运所加于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应如何逃避。她知道她这种生活以外还有别种生活存在,但她却不知道人可以选择那机会不许可的事来做。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内,只有做梦一件事稍稍与往日不同了。往日年幼,好玩,羡慕放浪不拘束与自然戏弄的生活,所以不是梦捉鱼就是梦爬山。一种小孩子的脾气与生活无关的梦,到近来已不做了。她近来梦到的总是落雪。雪中她年纪似乎很轻,听到人说及做妇人的什么时,就屡屡偷听一会。她又常常梦到教书先生,取皇历,讲“关关雎鸠”一章。她梦到牛栏上打鼾的那个人,还仍然是在牛栏上打鼾,大母牛在反刍的小小声音也仿佛时在耳边。还有,爹爹那和气的脸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当有时梦到这些事情,而醒来又正听到远处那老水车唱歌的声音时,她想起过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给她的是些什么不幸的戏弄,这人将成天哭去了。做梦有什么用处?可以温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象他人一样,不但在过去甜蜜的好生活上做过梦,在未来,也不觉得是野心扩大,把梦境在眼前展开了。她梦到儿子成人,接了媳妇。她梦到那从前在牛栏上睡觉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长了。她还梦到家中仍然有一只母牛,一只小花黄牛,是那在牛栏上睡觉的人在外赚钱买得的。日子是悠悠的过去,儿子长大了,居然能用鸟枪打飞起的野鸡了,瘫子更老惫不中用了,三翠在众人的口中的完美并不消失。到了后来。一只牛,已从她两只勤快手上抓来了。一个儿媳已快进门了。她做梦,只梦到抱小孩子,这小孩子却不是睡在牛栏上那人生的。她抱了周年的孙儿到雪地里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轿过身时,她年纪是三十岁。  独家推出    

道德与智慧
冬天的早晨,许多人还都在梦里,肆无所忌的占有一切掠夺一切,满足他们日里无从满足的贪欲。那时节武昌城里各个人家的屋脊上全是白烟。黑黑的瓦,疏密不等,图案画一样,极不规矩的显出各种长方或正方的平面,从那些人家院落天井缺口处,从较低墙垣的那一面,还矗起了树木的枝桠,这些树枝在烟里雾里,便俨然如一个人,窥探天气似的伏在那里不动。这种好天气的来临,蹲据在屋瓦角隙的小雀儿,仿佛皆能知道。大好天气的早晨,照例总特别寒冷,赶路的,送货物的,抬棺木出殡的,点缀到每一条寂寞的街。这些人口鼻喷出白烟。凡是肩上不空闲的,低低喘着唱着在街心走去。走空路的,则莫不缩着肩儿,抵拒着寒冷,挨到墙边趑趄的走着,人人各有一种不同的调子,但总的说来却有一种调和。这时武昌城中心卖马厂的大荒坪里,有二十多条野狗,又饿又冷,无事可作,正在那里互相追逐扑咬。本来狗这种东西,从乡下一到了城里,多半就和气异常,再不随便向人咬吠了。但是这个时节,这些东西脾气也非常坏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氓,找不到一个相当的主人,失去了用谄媚来换豢养的机会,就在那无人处作战,用战争娱乐到自己,兴奋到自己。这战争,继续了许久,却没有一个闲人注意到这件事。但是恰恰那个当儿,在街东,一个小饭馆里打杂的油脸脏身小鬼,晚上做了希奇的梦,老早从脏被窝里爬起来,站在荒坪的一角撒尿,把尿撒完时,一眼看到了那些狗,使他生了气,蹲身拾起了一个小石头,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这些狗望望对方,见到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脏小子,就汪汪的吠着,于是这小子第二次又拾起了一个较大石头,抛到狗群里去。但当他记起了自己这一天要做的许多事情,以及落在本身上的许多灾难时,便觉得有点无聊,有点寂寞,没有兴致再去向野狗挑战了。这小子,不久就仍然走回馆子下铺板门去了。在街南,一个陈旧的有壮观的门楼的私人某家祠堂里,大戏台的前面,有一名年青的兵士,穿了长大不甚称身的灰色棉布军服,拿了喇叭吹号。第一次吹了天明号,第二次吹起床点名号,第三次吹下操号。当三次号音吹完后,于是就有一连年青兵士,排队到荒坪里去,把野狗所占据的地方成为操场,由连长领头,团团的操起跑步来了。这一连穿灰色衣服的人,也如其他别的地方的新兵一样,每天早早的起来,没有什么可作的事情,就只有跑跑圈子。跑了一阵后,又分成小排,随了每个连附的意思,做一切兵士成天做过的事情。跑步,慢步,向左,向右,卧下,跪下,每一个口令都有一种形式,这类不同的也十分简单的形式,就支配了这些人的兴味和希望。他们都明白他们自己是兵士,每一个人在他的领章上,袖章上,以及其余小小地方,总不忘记自己的身分。还有他们心上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间久了一点,新兵渐成为老兵,从那长年吃糙米饭的口里,喊出强而有力的声音,这个声音,单纯而略显得呆笨,从荒坪里散播出去时,另外一些地方,就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呼喊,因此发了怒,因此生着气。原因乃是他们是兵士,另外的他们却是人之师的“教授”!这里另外要说到的,就是在卖马厂附近,因为地方接近湖北大学,来往方便,有一些用口舌叫卖知识传播文化的上等阶级人物赁屋居祝这些教授们,从大都会来到这有名无实的破烂萧条地方,耳目所接触,总是一些不愉快的现象。地方既肮脏,房屋又卑小,人又狡猾,天气又坏。因此平时修养极好的,一到这儿来住了一些时间,一提到这地方任何事物,总不缺少牢骚。脾气呢,可以说是完全变坏了。他们并没有忘记到这地方来教书,可以多拿一些钱,吃一点好东西,享享清闲的福。但别的不如意事却常常使他们不能忍耐。一个内战所必争适宜于培养军人的地方,排长连长,司令指挥,这些人物以类聚,住来非常相宜,当然就不容易合得教授们的脾味了。这个地方,这样早上,住在卖马厂街西一栋房子里小楼上的一处人家,平台正对着荒坪,因为坪里愚蠢的人所作愚蠢的呼喊,就惊醒了一个人的睡眠,从卧室里忽然起了一种很有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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