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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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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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正对着荒坪,因为坪里愚蠢的人所作愚蠢的呼喊,就惊醒了一个人的睡眠,从卧室里忽然起了一种很有威势的吼声。“杨妈,妈妈——我的妈,你为什么又忘记关门了?”这家人家的娘姨,照到当时作仆人的规矩,老清早就起来了,一起来便在平台上打扫落叶,把门开后,忘记掩上,所以兵士们的整齐划一的喊声,惊吵了这个尊贵人的好梦。听到老爷的吼声,娘姨轻轻的把门关好,里面老爷就又同庄周一样化作一双小小白色蝴蝶,飞到一个辽远的境界里去了。主人已安安静静卧着后,娘姨还在平台上打扫,收拾搁在栏干上的冻豆腐,为了老爷的古怪称呼,心中有点不平。她想,“四块钱一个月的娘姨,哪里配做您老爷的妈?老太太在家乡吃燕窝鱼翅当点心,穿狐皮袄子同绸缎,成天坐在火箱上同猫儿一个样子,什么事也不必作,安安稳稳的打盹,我哪里有这种好福气?”这女子是一个中年妇人,自己儿子就是一个兵,关于兵的事情比老爷懂得多许多,见到老爷那么不欢喜兵士,口上不说,心中却总有一点儿反感。老爷这样讨厌那些当兵的人,成天骂着。这娘姨,白天里无事,就搬了小凳子,坐到这平台上晒太阳取暖,纳纳鞋底,吃一点锅巴,一面望到太阳下年青兵士同年青军官,就得到一种恰恰与老爷性格相反的乐趣。她在年青兵士生活方面,揣测得出自己儿子的生活,又在年青军官身上,常常做着那种不妨碍别人事业的好梦。从不打量自己儿子象老爷,胁下挟个黑皮包,撑了拐棍上学堂,七天中又休息一天,月终就拿薪水,把支票取来到上海银行去兑现。她懂得到这些好处,可是她不希望。她只愿意看到自己儿子也穿了体面黄呢军服,佩发光的刀,站立时如一管笔,走动时如一匹马,又尊贵又威武在大坪里发号施令。这种体面样子,便可以给她非凡的光荣,永远的幸福。她的儿子现在离她很远,远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在一个队伍里名列班长,来信说慢慢的会升上去,每回都这样说,却并不升。但她相信过一些日子,一定可以升上去。因为自己有一个儿子在军中,这妇人,每逢上街买菜,遇及年青兵士,在其他老妇人身边,跷了一只脚倚着不动,等候缝补袜底,见到这种情形时,她总愿意停顿一下,讪讪的走拢兵士身边去,笑咪咪的同兵士说几句话。她把一些关于兵士生活的问题来同这些年青人讨论,问长问短,从那些最平常的回答上,仿佛就可以得到一些东西。她因为自己儿子在十七师,就不会忘记问这兵士属于第几师。她因为自己儿子来信说,军队中常常欠饷,就一定要问这兵士每月有多少进项。那些对话是照例这样起始的:“副爷,我好象认识你。你不是十七师的吗?”自然她并不当真认识他,因为武昌兵士那么多,他们自己师长就不会认识兵士。可是这兵士也是有一个母亲的人,见到这妇人那么和气,也很愿意说说闲话,兵士将说,“我是××师”。因为十七师这一个部队,正驻扎到江西,已经有许多日子了。若是这兵士也知道这回事,还得说,“他们驻江西,不会回来的。那边仗火打得凶啊!”明白了这兵士不是十七师兵士,仍然用着“我认识你”的神气,便问到营长,军需,师爷,到后,一切凡是她所知道的名称,她都得问问,便谈到发饷了。她以为兵士都应当寄钱回家的。“你寄饷项给你妈,每月都寄去吗?”“不能常常奇。新兵钱不多。”“那么你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里,遇到一个诚实一点的兵士,他得说诚实话,就是说,一个兵士除了火食就得不到什么钱。或者得了点钱,不是赌博输去也只用到别的吃喝上去。这妇人听到这些话,她照例要忘掉忌讳,用一个做母亲的身分,加一点点责备于面前的一个人。她将为一切留在家中的母亲有所申诉,因为她自己是一个兵士的母亲。她总有点气愤的样子说,“你们年青人,忘记了你妈是不应当的。”可是,她把话一说过,便从兵士身上记起别的事情来了。从兵士不大整齐而且单薄的服装上,敝旧了的鞋袜上,以及其他情形上,她发生了同情,觉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你不冷吗?不吃亏吗?不挨打吗?你妈寄衣服和鞋子吗?……”她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说,因为在任何兵士面前,都想得一点自己的儿子情形。她到后,看到那兵士扬扬长长走了,一个人站在街头,似乎就想哭一阵,但另外一种感情,又使她在那个时候觉得很快乐。同她说话的虽不是自己儿子,却是一个兵士!因为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妇人缝补鞋袜,她知道自己儿子在军队里为了跑路原因,鞋袜也一定象这样子,所以一个冬天来,便常常坐在太阳下为儿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面帮儿,便花了钱托人带去。究竟这鞋子是不是能够到儿子脚上去,这妇人却无从知道的。这妇人,在街上见到兵士,谈过话,回到家中时,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饭,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声响,一会儿,大门前电铃叮叮的发声,从那重重的派头上,明白这是老爷回家吃饭的时节了,就赶忙走去开门。到后一切菜饭由这妇人布置到堂屋方桌上,老爷太太少爷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边为一家人侍候添饭。在吃饭桌旁,老爷还不愿意把他责骂军人的权利放弃,照那情形看来,竟象是知道自己家里娘姨有一个儿子当兵,他故意骂给娘姨听听的。听到许多希奇古怪的责备,以及许多不近人情的诅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辩什么。她想说“老爷您说得不对”,又想说“老爷您造谣言”,又想说“老爷您不应当那么骂他们”,可是因为她记到老爷在另外一个时节,为了游艺会大家玩耍的事,学校里不让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务主任捉去老爷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爷的牢骚有根,就不说什么了。裁兵问题,教育普及问题,国学救国问题,以及其他许多问题,都是这一家主子常常和太太少爷娘姨演说的问题。老爷原有老爷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爷一上学校去时,这问题,便从公馆移到教员休息室里去了。老爷一肚子古怪,听说到学校爬到一个高台子上去,为年青人说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说一年也说不完。家中娘姨当然没有了解老爷的资格。娘姨见老爷走了,送出去,小心的关上腰门,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爷那些脾气,记到老爷说的话,……一个仗火,死人十万八千。一声炮,毁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个头颅,老爷从报上看来这些消息,她不必看报,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万八千算什么事,湖北江西有一百万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个大炮也不会把房子掀完。什么事情都是命,命里有什么,总逃不了;命里无名,也不必害怕。这意思是为什么?都是这妇人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时也就觉得老爷心好脾气坏,不什么要紧!这个人家老爷同娘姨,在某一点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气下头,可是太太同小姐少爷呢,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应当站在那一边好。听说武昌省戒严了,学校的薪水就不能按时发下,他们见到老爷生气,也似乎不大高兴。可是每天坐在家中无事可作,觉得无聊,同娘姨到平台上去,看坪里兵士的下操时,一看也常常是看个半天。年青军官骑了小小白马在坪里驰骤,那种动人的威风,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羡,心里间或胡乱打算过,以为将来有这样一个女婿,倒并不是很坏的事情。在湖北大学政治系教员休息室里,下课钟敲过一会儿后,教授们满身是灰,如从一个战场上退回一样。这些人很快的逃来,就把身体嵌到休息室的柔软大椅里面去,身体发福痴重一点的人,便听到轧轧的声音。接着是一个高个儿听差,扭来一把手巾抹脸,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样擦着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个火炉,到了下半天煤就有点不够,使满室觉得凄冷,但一个上半天,照例这个炉子里,却有烟煤在里面发哮,室中充满了春意。日子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七,过三天学校便应当发薪水了,每星期教六个钟头课领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们,下课后无事可作,围到暖烘烘的火炉,喝着一杯清茶,自然有话谈谈。于是谈到薪水,谈到本校会计股,谈到本省财政局,谈到本国财政部,间或还会谈到银钱同舅子的关系,从这里便引起了各样问题,“雄辩”与“哈哈”把休息室变成热闹地方了。听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边一面用铁通条去搅动炉火,一面细细听着这些有知识的人充满了智慧的议论,直到提及关于女人那些事时,才有点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这个房子。这些体面人,照例都有他们个人的哲学,用自己一种书生的观念,为一切事胡乱加以注解。学校方面课既不多,学生又很能原谅这些有名气的人,正象随便给一点知识大家就已经都很满意了。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么少又那么容易对付,回家去同太太谈“国事”,太太却常常问到“薪水”。有些人还没有太太,有些人还不好意思接小脚太太出来,因此这一群人,下课后照例也不即走,留在这休息室里取暖,吸烟,谈闲天,实为一种排遣长日解除郁积的最好事情。大家从一个小事情上驰骋感想,发抒意见。大家复能在一句趣语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应害伤食病的人,因此也都不知不觉间心广体胖起来。这些人大致都是从美国或英国,从南京新都或北京旧都分头聘来的。还有些是做过大官退了位,同当局要人有来往的。有些名气又很大,社会知名,别处聘请也不会去,因此即或上课极少,学生也不好意思挑剔。这些人见过了中外文化与文明所成就的“秩序”与“美”,经过许多世界,读过许多书,非常有名气而且非常有学问,来到这长江中部千年以来传说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里,每日饮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浊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脸子,街头上转弯抹角处,任何时节总可以见到一个行路人正在扯脱裤子预备撒尿。铺子里打死了一只老鼠,即刻便用铁火钳夹起抛到街上来……还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象他们的数目,脏到你总以为是乞丐,打量扔给他一个钱,却又因为那种神气使你见了有点害怕,见了就想走开。为了这些现象,有许多人觉得这才真是中国人的中国,于是习惯到里面去。另外又有些人,才开始明白内地的中国人民,如何在一种腐烂颓败发霉发臭的情形下存在,感觉到十分悲观了。但这些人虽一致觉得这内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习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读书人,各知道一样专门学问,读过许多专门的书籍,能够告给学生以伟人的历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学,万年的天地,除了这些却什么也不能有一分儿。有些知道自己是应当做官的,都在那里十分耐烦的等候政治的推迁。有些爱钱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处置到一种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还有一些“书生”,很爱体面,又很不懂事情,从中国或从外国书里,培养出一种古怪的人格,国事的混乱,民族的堕落,都觉得那是使他极其难受的事。百姓的事,中国的事,扰乱到这个人的心,使他常常愤怒。对于执政那一面,任何时节他都俨然有一种切齿的关系存在。他没有什么固定信仰,却认为一切现象不好,不文明,皆由于政府的无力整饬与有意放弃。他真心的不高兴那些有权力的人,以及帮助作恶的人。时时象在同那种恶势力冲突,可是他却又并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会畸形发达自己所得的种种好处。他有感觉,也仅仅有那种感觉,坏了他的脾气,既不能把社会变好,自己也不能变好。在另外一种情形下,则这种人因为有点不平,有点反叛的种子酝酿在心里,能够写诗做文章。另外有一种书生,虽是书生却已渐渐的成为教书匠了的,懒惰的,有中国名士风味的,便很容易发生了一种琐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极小事情上,纠纷百端,无从解决。这种人又欢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种冗长而无兴味的讨论,用一些大报小报作根据,把“大人物”“新鲜事情”两样东西连结在一处,互相辗转的来传述一点谣言,谣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个知名女人在内,他们从这情形中,便得到一种乐趣。他们这样也就算是与不满意的一切现象作战,嘲笑一切,辱骂一切,诅咒一切……这是不错的,还是一个长久的战争!口舌的武器,原不至于敝旧,同时这休息室里,同事又那么多,这类人倒是无聊的集团里一种中坚人物,缺少了他们,是使大家更觉得生活沉闷的!就是最后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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