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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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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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趟的脚步突地打了一个愣怔。一个黑影从面前闪过。见鬼了? 
  小马说,是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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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拉佐是座黑山,也是名字由来。陡坡的山体,可以说是通黑,黑如焦炭。唯高坡头西去的隘口,规规矩矩沿着“U”形,镶嵌着好似汉白玉的石头,给喀拉佐黑山的纯粹,打了几分折扣。隘口那边,有一座狼山。狼山上,盘聚着十来对白眉尖嘴狼,毛皮跟戈壁一色。 
  隘口如界,东西相安。百年来与牦牛滩的牲畜牧民,互无大碍。 
  去年大地震后,不光是喀拉佐一带,据说整个帕米尔地区,高原狼家族超常地繁衍。狼山上一片嗷嗷待哺声,饥饿得嗷——嗷——地哀叫,声声凄凉。 
  哀叫尖厉,裹着阳光随着寒风,从西隘口东下,刮向牦牛滩,刮进喀拉佐河。琼牦子吃过冬储草饮足了水,这会儿正站在哗哗的浅滩边冲盹。午后斑斓的梦境,猛然充斥诸多白色眉眼儿、凌乱衰弱的目光、饥荒乞食的小嘴。那孜勒别克的库穆孜拨动了琼牦子的心弦,宅心仁厚的母亲……它甩了一下脖颈上的长毛,撒开四腿。开始侧身颠步,像在风中捕捉方向,后来小跑,再后来跑出泛青的草滩,绕过喀拉佐石窝子,经百丈长的斜坡,在隘口犹豫了片刻,飞身而去,像蓝天西去了一朵云。 
  狼山,不是山,实际是个寸草不生的乱石冈子,由大小不一的黑岩块儿,堆积而成。琼牦子刚刚站下喘口气,还没来得及熟悉熟悉四周的陌生,狼崽子就闻到了甜喷喷的奶香,蜂拥而至。 
  接下的日子,琼牦子天天来狼山。老狼们假意闲逛地躲闪开,给琼牦子腾出空间。还从峡谷深处,叼来一块块软绵绵的草皮子,给琼牦子铺垫在碎石上。但它们低缓悠长的嗥叫,时隐时现从不间断,敬示友好,也敬示警察。 
  琼牦子侧躺着,用犄角支着头,看天上的云朵,看云层间透出的蓝色。看久了,云朵在下坠,软软乎乎地压在身上。 
  喂饱的狼崽儿,暂时忘却了父母,跟在琼牦子的蹄前蹄后,玩耍着蹿跃着,滚爬着。琼牦子的腿脚,唯有这一刻,丢了放肆,挪迈出谨慎。 
  百日哺乳结束,琼牦子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停止了奔波。它的主人,那孜勒别克老汉,对此一无感知。 
  数月后的这天,下午的暑气消散得很快,爽朗的微风从雪山顶吹来。健体如犊的狼崽子们精神抖擞,几十只纠集在西隘口。交头接耳,摩肩接踵,拉列出了一个三角阵势。三角阵组合了打乱,打乱了又组合。像玩耍,像等待。 
  当三角阵形的影子,被太阳投向东方的坡下时,像谁给予了一道暗示,或者有一员大将在挥旄引领,它们的阵脚整齐有序地冲下隘口。兴许它们知道,牧民的快枪,早已被收走,无所顾忌地跑过居民点,跑进草原。把暮归的羊群牛群,驱赶得七零八落。 
  牧民百姓惊吓得束手无策,目光夹在门缝里,张皇地呵斥着蔫头蔫脑的牧羊犬。而牧羊犬,只会欲盖弥彰地狂吠,三四米之内,徘徊着脚步。 
  嘈乱的牲畜群,在草原上聚来散去,像打翻了一大锅刚刚煮好的粳米稠粥。 
  喀拉佐居民点安静了,静默得如死寂一般。他们心底清楚没疑问,一场血腥的洗劫,马上就要开始。 
  突然,有人从一间石头屋破门而出。挥舞着一根铁锹把儿,嗷嗷如狼地大叫着冲进草滩,冲向狼群。松懈的木门,掉了一片合页,在他身后摇动了两下,几乎要倒下。 
  狼群暂时放弃了牛羊,集中围拢住来人。这人口中咬着一根儿马缰绳,说不清是用做勒狼还是要勒住自己。扣严了脑袋的破毡帽,被皮绳系紧在下巴颏。脚蹬一双掉了后跟儿的高筒旧马靴,腰束一件黑牛皮烂坎肩。不细瞅,这身打扮还真难辨认。是库尔班。 
  库尔班面对着狼群的围攻,棍子抡出呼呼的风声,身体迅速原地左转右转着,严阵以待。 
  这样能僵持多久?这样的僵持会有什么结果?牧民们很明白,残忍的高原狼,绝不会占据下风或者放弃。库尔班惨啦! 
  每次琼牦子从美丽日斑的西牦牛滩回来,无一例外地没精打采。现在它就是这样,蔫头蔫脑漫步地上了南坡。在坡头,它习惯地驻驻足,等等主人。可今天它歇不下腿脚,喀拉佐河畔的狼人对峙,令它振奋,令它的眼珠壮大,大得像要弹射出去似的。琼牦子,掉过头,咬了咬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梢儿,同时焦急地看了一眼,远远跟在后边,慢慢悠悠策着马的那孜勒别克。 
  不等了,琼牦子仰天“哞”地吼叫了一声,飞跃而下。也就电光石火那么一小会儿,琼牦子尥开的四蹄,已狂奔在草原上。几蹿几跃,涉水过河。在草地上绕着跑了一圈,哧、哧、哧地叫了三声,像呼唤自己的牛犊。狼们,丢下库尔班,再一次纠集成三角阵,簇拥着琼牦子,在滩涂上兜了一个“S”形,就直奔了西面的隘口。 
  隘口上,卡住半轮红油油的落日,如一面旗帜,在欢迎,在庆贺。 
  狼群,消失了好长时间,牧民们才大呼小叫着惊喜。从恐惧中,从灰苍苍阴森森的影子里,放松提拉得疼痛的心,把库尔班抬回。更多的人,打着呼哨,甩着撒勒戈牧鞭,去清点逃散的牛羊。 
  库尔班虽然一点儿伤没受,但在他家的土炕上,整整躺了两天。 
  从此,琼牦子隔三差五就要到狼山转一圈。要不然,狼群还会来捣乱。 
  牧人感激琼牦子,敬畏琼牦子。更多人,开始惧怕它。人们使用善意和宽容,也无法理解这头牦牛和望而生畏的狼群关系。好在琼牦子除了挤奶,根本就不主动与其他人接近。 
  神奇有了一定的距离,传说就不胫而走。 
  吃吧,谁爱吃谁吃,谁吃不是吃?吃过大家就都舒坦了。琼牦子的奶水充沛,喂饱整座狼山上的狼崽儿,还富富有余。每一次归来,都感到淋漓畅快。畅快淋漓地下到河滩吃草,乳房会迅速膨胀。 
  快活的日子成为过去。 
  现在琼牦子正咀嚼着贫氧的空气,同时咀嚼的还有夜色和风,四周一根儿草都没有。它,站上了一块巨石,肠胃消化着清凉。幽暗静谧的岑寂中,它清楚地感到了自己肌肉、五脏、血液的舒展与活泼。抖抖浑身的长毛,仰头看看看不清楚的天空。 
  它的目光没有收回,没有停滞,继续走向苍穹的深处。那是一个好像失去了什么的太空,这里是一个失去了很多的世界。曾经都蔚为壮观,像昆其勒嘎湖一样,有过丰盈,有过充足,有过蓬勃横溢。现在几尽干涸,唯有一层安静的薄冰,映照山,映衬天。幽蓝的冰面,几只血红的鸟雀,在胡乱叼食着什么。 
  琼牦子放弃喘息,它继续走着。它似乎知道自己没了主人,它漫无边际地走着。步子缓慢,也许它感觉到了什么。缓慢步子,是因为前方有一个终点,那是它生命的目的地。 
  下午,三崩山雪崩的隆隆声,蔓延进山谷,齐了雪峰。那中间,琼牦子听到主人沙哑的呼唤和脆弱悠然的口哨。当哨音撞击到牛角尖那一刻,它的血管里,有一只受伤的兔子在乱窜。饱满的乳房被刺激,再一次喷射。喷射,使它恼怒,继而疯狂地奔跑。奶水在肚皮两侧、在后胯之间飞溅。戛然,它突然被自己的景致吓住了。大腿根儿上,尾巴梢上,流淌着黏稠的乳液,淹没着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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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琼牦子的记忆和那孜勒别克的记忆有许多重复,但它更多更厚实的记忆里,烙着的是清晰的脚印。 
  狂风一阵远行,大雪一场跟来。天地混淆,世界变小。茫茫山野,一天一夜,它和那孜勒别克老汉,走失在帕米尔的怪石峡谷中。 
  白天,人跟牛,牛跟雪一色。像两个大雪球,在没膝的雪中滚爬开道。晚上,岩洞里,老汉挤在它怀间的毛皮下瞌睡。它用整个身躯,为老汉遮挡着风寒。午饭时,那孜勒别克把唯有的几张苞谷馕喂给它,自己却饿得跌跌撞撞晃晃悠悠,刚进洞口,就抢头摔倒。老汉虽然一把胡子,可熟睡的样子,活像个还不会放羊的大男孩儿。 
  鹅毛一样的大雪,从峭岩上纷纷。飘落在琼牦子的视野里,只是一片两片。一片两片对于琼牦子的视野来说,就是一场漫天大雪。它冒出的想法,也源自一片雪花。雪花从犄角蹦跳上眼皮,融化成水珠,滚进嘴里。 
  就在琼牦子把暖乎乎的乳房,蹭到那孜勒别克的嘴边时。那孜勒别克惊醒,手足无措地愣怔了好久,才疯狂地抱住喝了起来。没错,摘掉毡帽的光脑袋扎在乳房上,假如不看他脖子下露出的长胡子,的的确确像一个几天未哺的婴儿。不仅嘬着喝着,主人还用牙齿咀嚼着。琼牦子,忍着兴奋的疼痛,用角牴着石壁,一动不动。 
  把奶汁直接从牛乳,喝到人的肚子里,那孜勒别克从来没听说过,也从来没想过。这让他感到亲切,也感到迷惑的兴奋。 
  石壁上的灰土不再掉落的时候,琼牦子的身体才松弛下来。那孜勒别克酣睡过去,还哼哼地打着呼噜。飞雪静止,时间静止。静止的飞雪和静止的夜色,就像阳光的草滩和喀拉佐河的流淌,在琼牦子的目光里没什么区别。 
  人间有过一句老话:牛眼看狗高,狗眼看牛低。实际上,可能还是人的感觉,需要心理经验,与牛无关。最起码,与高原的牦牛无关。 
  主人睡了一天一夜了,琼牦子有些担心。它站立起来又趴下,趴下又站起。它几次想用大舌头舔舔主人嘴角流出的口水,但几次都控制住。 
  稀疏的雪尘,一层层落定在山野,沙粒晶莹。阳光一线,搔痒着那孜勒别克的眼皮,触发一股细细浑浊的泪水,涓涓淌进浓密的鬓须里。 
  老汉在乳白色的明朗,温暖的氛围,慢慢苏醒。 
  从此琼牦子跟随着那孜勒别克,走遍帕米尔。每天,主人都要喝一次它的奶汁。每一次主人叫它一声琼牦子,它就会膝腿跪下,侧过身。主人撩开它长垂的白毛,一边叼住紫红的乳头吸吮,一边还会用粗拉拉的大手,抚摸它粉嘟嘟的乳房。喝足,再用十个指头,给它梳理一阵长毛。掏掏它的耳朵眼儿,挠挠它的脑门,捏捏它的鼻头,扽扽它的下巴。那是一个舒适惬意美妙之极的时刻,只有主人才能做到,才能给予。 
  有时,老汉喝着奶水时会流泪。他是心怀不尽的感激,感谢主的恩赐。他从此不喝马奶,不喝羊奶,不喝骆驼奶。马奶会醉人,羊奶会胀肚,骆驼奶会上火。 
  老汉喜欢美丽日斑,美丽日斑喜欢喝琼牦子的奶水。那年八月,少见的暴风雪夜,老汉把迷路的她抱回家。一碗热奶,她就醒了。后来她几天来一趟,好像琼牦子的身体里有喝不尽的乳汁。虽然琼牦子每次都用温和的目光送她走,她还是不好意思了,她不再来了。老汉就隔三差五,带着琼牦子去西牦牛滩。几十公里路,完了事,摸黑回来。 
  美丽日斑原以为自己不会怀娃娃,高兴时就放开了老汉出入。老汉怜悯美丽日斑寂寞,长久孤苦伶仃,也放任了自流,淋漓尽致。 
  美丽日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打喝了琼牦子的奶汁,竟然给老汉生下一对双胞胎,俩儿子。这填补了帕米尔高原没有双胞胎的历史。美丽日斑再也不用去羡慕什么了,这个奇迹就在她自己身上出现。不仅如此,美丽日斑原先干瘪的乳房,这会儿也像琼牦子一样胖大。大得内衣的前襟都紧绷绷的,扣子随时要蹦跳出去似的。好像琼牦子的奶水,没经过肠胃的消化,直接灌进了她的乳房。 
  此时此刻,仅现—个念头,去三崩山。琼牦子知道主人在呼唤它,需要它。但乳房里哗哗啦啦的,不太满足。它不能让主人失望,不能让主人见到它干瘪的乳房,它希望脚下能冒出一片草地。站在草地间,只需几分钟,它就可以像剪地毯一样,用牙齿削平一片,用大舌头卷进肚子。 
  没有,除了满目的碎石沙砾,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它的奔跑,和漫无边际地寻找。 
  草,把它的心头骚扰得直痒痒。曾经有那么多,主人双臂一挥大草镰,青草沙沙地趴下。一堆一堆,比它脊背还高。 
  一道道山脊,一条条沟壑。琼牦子急火出一身汗,可就是感觉冷。它还想像昨天一样,尥 
尥蹶子,蹦跳一下,暖和暖和身子,但体力不支持。停下脚步,晃晃头上的犄角,想让自己清醒清醒。事与愿违,它感到一阵昏迷。不情愿,真不情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瘫倒。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还不错,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夜在面前,黑黝黝像那孜勒别克的眼珠。群山、草原、一切影子全无。 
  孑然一身,它伫立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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