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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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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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个人的夜晚是迷人的。 
  闲书需要时间看,不能老是在白天做手脚压在语文课本下偷看。爸爸发现了是骂过我的,杜老师更是视之为大不韪:我这样的好学生也会来这一手!可是什么书都比语文课本好看哪。有的书给他们发现了还算是正常范围的出格和不自觉,有的书,则是万万不能被他们看到的。譬如,关于柳生的书。那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在市面上出了多种版本的连环画,有摄影的也有绘画的。我用省下的早点钱买了许多,藏在抽屉里,到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看。看他被摄取下来的各种神态——电视上稍纵即逝的影像,此时盈可一掬了。 
  我临摹过好几幅他的图片,都不成功。他的好看并非在于工整的五官,而在于他脸上某些难以言喻的动人神态,寡言少语的他的种种神思全靠它们来传达。神态真是难描难画。动人的神态都有着微妙的分寸,含着情感。我的画笔变得钝拙了。只有一张,画到了七分神似,在纸上重现了一个大致的他。我把这一张图夹在笔记本里,带到学校去了。 
  我决定和李坤一样在学校搭伙。这样每天中午就盈余出一两个小时,从课程表的排列和上学放学的路线中脱离出来。 
  食堂里吃些什么菜?每个窗口都排长队。青椒肉丝、炒土豆片、烧豆腐、咸菜汤。都不好,但是省时间,十五分钟就吃完了。剩下的,就是自由。 
  正午的阳光压下来,将我的影子压缩,团在我的脚边。我站立,行走,转身,影子都毫不伸展,它短短的,寸步之内与我厮磨厮缠。影子不自由,我自由了。 
  我和李坤蹲在沙坑里。我学她的样,抓一把沙洗碗,去油污。沙坑旁边是一排双杠,由低到高。学校里只有寥寥几棵梧桐树,树阴很少,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暴露在阳光下。 
  跟李坤说话没什么意思。她一板一眼的,时常套用杜老师的口气;说点她自己的事情呢,她又总说得淡而无味。 
  我把双臂搁在双杠上。李坤看见我上衣口袋里塞着一本小书,就伸手把它抽了出来。是柳生的书,我一时不防把它带在了身上,刚才又不慎腋下虚空,把它暴露了。给李坤看到,应该不算什么,她是个心思不细腻的人。我没料到她一看封面立即转身抛下我走到墙根那儿看去了,没顾上再跟我说一句话。我站在双杠前远看她聚精会神的姿态,那姿态仿佛在向我展示一种心事。 
  “你借我带回家看看。明天还给你。”她明明已经看完了,为什么还要带回家? 
  第二天她没有给我带来,说忘了。第三天她又忘了。我不好意思催她,过了一个周末她说书找不到了。书没了,而我和她中午闲聊时隐隐地多了一个话题。这话题不是经常谈到,因为我不肯多说,但只须偶一提及,我和她没滋没味的谈话就有了点睛之笔。 
  “……他穿那身衣服,也很好看。”绕着操场兜了几个圈子,李坤才吐出这么一句令我心神荡漾的话。 
  原来李坤这么不好看的人也知道他好看。她说完就看我一眼,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答话。 
  “你的脸红了。”李坤说。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脸真的有些热。 
  李坤得意地一笑。 
  她是介入到我的心事中来了。可她自己同时也是参与者。她心里想的,和我一模一样,我是她的镜子,她在向里窥望。 
  我坐在座位上写作业。李坤从外面进来,放好她的碗,走来坐在我的前排看我写字。看了一会儿,她把我桌上的笔记本拿起来翻。 
  “哎呀,给我!”她忽然说。 
  我抬起头,看见我夹在笔记本后面空白页里的那幅铅笔画像已经在她手中。从我笔下生发的凝视着我的眼神此刻凝视着她。 
  “不行!给我给我!”我的声音一下子跑出来我自己不认识的调门。 
  教室里还有几个人,闻声朝我们看过来。李坤竟然捧着那幅画就往外跑,我拔腿也追出去。李坤是真的跑起来了,一直跑下楼跑到操场上。我知道了,上次那本书一定就藏在她自己房间里最私密的地方,这次专属于我的图画又要被她添加到那个地方去成为她的。我也动真格地跑,在沙坑边她绕的圈子小了些,我越过一个截角把她抓住了。 
  “给我!给我!”我们扭在一起,维持着一个疯闹的假象。 
  那幅被揉皱了的铅笔画价值已经不大,李坤松手了。我夺回它,转身一边走一边把它撕碎了。 
  全剧二十集,他最好看是这一段—— 
  他穿的是白色的武士服。里面的宽袍大袖则是素色细格。头上扎束白色头巾,有些儿微风,吹得他的头巾轻拂。那个叫陈真的中国人以黑布蒙面,前来向日本人挑战。头一个出战的浪人很快落败,跌扑回来在柳生的脚边,柳生伸手搀扶他一把,一边看着陈真。陈真也看着他说:“该到你了!”他们彼此注视,都知道对方是顶级高手。柳生缓缓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到陈真面前,向他鞠了一躬。两人交手。高手过招,双双凌空跃起,在空中拆解的瞬间,他扯下了陈真的蒙面黑布。落地之后他微有得色地将这块布向陈真一扬,没曾想陈真也向他举起一样东西——那是他的腰带。按照比武的规矩,被扯掉腰带就算输了。我爱极了他愕然的一低头——他竟不曾察觉,随即,他已经就手儿将黑布向外果断地扔掉,略略偏头,向陈真深深一躬,转身就走。这一系列动作中有种说不出的风流。他竟输得如此风流。 
  听说有人家里有录像机,可以把喜欢的电视录下来,一遍遍地重看。我们家是不会有的。我的脑海就是我的录像机,我把看过一遍的电视摄录下来,截取我喜欢的片断,看了又看。他的招式是倜傥的。在他自如的倜傥中,怎么会有一些儿不防,以至于外衣内里的腰带被扯了去?他却是在对方向他举起这条腰带时才发觉。他微微地错愕,低头一看,他白衫内里宽大的素格袍服已经散了开来。于是他脸上的神情变成了平静的服揄,他向对手深深一躬,走掉了。 
  腰是一个什么样的部位呢?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个。他的腰带被扯却点醒了我,给我一种异样的微妙感受,相当动人。十二岁的我感受到了这一点说不清楚的微妙,二十年之后的今天,我能够简短地把它说清楚,可是说了韵味反而减少了——它就是,性感。 
  上体育课常有女生见习了。列队、做准备活动,她们还是参加的,等到正式的球类运动、垫上运动、单双杠、鞍马之类的内容开始,她们就蹲在一边玩玩沙、捡捡球,看上去是几个疏懒的女生不想参加运动,并不让人觉察出什么。上课前她们都私下找体育老师请了假的。可是这位三十多岁的男体育老师就喜欢在列队讲话时讲到这个问题: 
  “……关于出勤,我们还是要报数,应到多少人、实到多少人。女同学有特殊情况的,现在先回到队列……” 
  他眼睛望向队列后方双杠边站着的两三个女生。站前排的男生循着他目光所指往后望,就群体地望见了有哪几个女生正在“特殊情况”。 
  这位男体育老师可以去教生理卫生课。初三年级教生理卫生的老师都不好意思讲那一章,让大家自己看。现在还没到初三,女生们的生理知识是妈妈教的,男生们若是也有了知识,有可能就是从体育老师这里获得的。 
  我还没有上体育课见习。我好像落在了很多女生的后面。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要调整一次座位。有时候是群组平移以保护视力,有时候是全班大调整,杜老师把她确定的座次名单写在纸上,然后大家各就各位,把纸上的名字换作具体的人,在教室里坐好。杜老师在讲台上一看,她精心衡量安排的座次表生动直观地变成了面孔。她再略微地纠正几个误差,就行了。 
  中学里不再坐两人一张的长条桌,而是一人一张小桌,带翻盖的。初一时还把两张小桌拼在一起组成同桌,到初二,杜老师让我们分开了。一人一桌,每组一列,组与组之间是一尺多宽的走道。大家也都觉得这样好。 
  新编的座位,葛鸣镝在和我同一排的左边一列,他左边靠墙。他后面是李坤,他前面是差生张勇。葛鸣镝的铁哥们儿温轩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他个儿长得更高了,下课时爱在教室后面摆姿势,练招式。 
  物理课上讲凸透镜和凹透镜,它们各自对光的折射原理。凹透镜是将一束平行射进来的光线折射扩散出去,凸透镜是将光线折射后收拢聚焦于一点。葛鸣镝听到此,回头对我说:“在十字路口那儿安装一个大凸透镜,对准交警。太阳一出来,嚯,交警马上被烤焦了……” 
  他座位四周顿时窃笑声一片。坐他前排鼻涕拉乎的张勇笑着回头看他,把手绢包着鼻子擤;坐他后排的李坤笑得伏在桌上嗬嗬不停。不久周围的人就转而笑李坤这种节奏滑稽永不停息的嗬嗬嗬了。李坤见众人都转而看她,连忙把脸往盘在桌上的胳膊里一埋,她的后背仍是一抖一抖不能禁止。 
  葛鸣镝也笑。他善于制造各种乐子,而他自己是笑得最节制的一个。这样他就具有了一种既主宰又超然的风度。他并不把班级纪律太当回事,否则他就不会被男生们如此崇拜了,他需要的是略略出格的出风头,比如在课堂上逗逗乐子,他知道这连老师也是有点喜欢的。他把这些都拿捏得很好。教物理的女老师本来对我们就比较宽容,此时她在讲台上看我们笑,也笑了,把这归结为她的课堂效果好。 
  这一天葛鸣镝话很少。他似乎不大舒服,我听见他肚子里咕咕咕叫了几次。下课他就出去了,上课铃响过了才回来。课上到一小半,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基本上是臭,又混着牛奶抑或豆类的甜酽。 
  葛鸣镝在撕一本练习本。他一页一页地撕,尽量发出不能再小的声音。在老师讲课吸引得同学们嬉笑议论的当口,他用左手拿过一页到靠墙的左边去,抓着纸在长裤上揩擦。他揩擦得相当用力,但尽力保持他的右半边身子以及暴露在课桌平面之上的上身僵直不动。他揩擦过的纸给他团成了团,他掀开课桌盖把它丢进桌肚的角落。然后他再等到老师讲课的下一个高潮,再抓起一张纸移到腿上去。一节课他开了五六次课桌盖,丢进去五六个纸团。 
  下课铃响了。张勇猛擤出一大泡鼻涕,他的鼻子通了。“咦,什么味儿,”他嗅了嗅,望向窗外,“哪里来的?”窗外不远处校办工厂的烟囱又在往外冒烟。张勇往窗外吐一口口水。 
  葛鸣镝不说话,坐着不动。他被钉在座位上了。可惜他不是张勇,张勇会在课堂上抓起张纸就往外跑:“老师,我要解大手了。”引得全班哄笑。葛鸣镝绝对丢不起那个人。 
  下一节是体育课。大家纷纷往操场去。 
  “走啊!”张勇催葛鸣镝。 
  葛鸣镝不动,拿支笔在本子上写。 
  “你妈的,搞什么名堂。”张勇跑了。 
  我也走了。我走时李坤还坐在葛鸣镝后面,她也不动。 
  体育课列队报数的时候,李坤跑来了。但没有葛鸣镝。他旷了这节体育课。我知道他在干什么:在教室里人走空了之后,他飞速地站起身检视自己长裤的后面。他把书包的带子放长,背起来,让书包恰好挡住他的后臀。他跑出教室。别的班都在上课,自己的同班同学在远处操场上排成方队,体育老师在讲话,可能是在查问他为什么没有来。这些都不管了,最重要不要在哪里出其不意撞见杜老师。幸好,没有。葛鸣镝从无人值守的学校侧门溜出去,溜到街上一路狂奔。十来分钟他就跑回了家,换掉了里外的裤子。再往学校跑来时他心定了,看时间,体育课还没下,他还来得及先回教室里收拾。 
  体育老师果然在查问葛鸣镝为什么没来。 
  “他头痛,请假一节课。”李坤说。奇怪为什么是李坤替他请假。不过她好歹是生活委员,并且就坐在葛鸣镝后头。 
  我不知道李坤在那几分钟的逗留里做了些什么。无疑她帮了葛鸣镝的忙,替他解了个天大的围。 
  从那以后李坤和葛鸣镝就一天比一天热络起来。 
  葛鸣镝时常把身子转过90°,后背靠墙,两条胳膊一左一右搭在他自己和李坤的课桌上,说话。话是对着周围这一片人说的,可三句两句总投合着李坤的兴奋点,从李坤分外高兴的咯咯笑可见他俩的默契配合。葛鸣镝有时候侧头看看李坤的脸,他的笑容带些谦恭,是一种经他修饰过的、受到了某种制约的笑容。他丢失了一些他一贯的无羁。 
  语文课上,讲夏衍的《包身工》。 
  “……把身子稍稍背转一下,就在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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