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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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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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了一些他一贯的无羁。 
  语文课上,讲夏衍的《包身工》。 
  “……把身子稍稍背转一下,就在男人面前换衣服。”杜老师读课文。 
  “哎咦呃!”李坤受不了似的发出这声评论。 
  “看,那里面住的都是女工,这个男包工头,他跑进去!”这是杜老师的评论。 
  “哎咦呃,咦呃——”李坤发出这样的惊叫。她还捂住嘴,恶心得不能忍受了似的。 
  四周没人作声,都感受到了她的做作。 
  “嗬嗬。”但是葛鸣镝应和了她一声。 
  我们都听懂了:李坤的“哎咦呃”就是叫给葛鸣镝听的。她比谁都受不了那些不堪的场面,这说明她太纯洁了。葛鸣镝对此做出了回应,表明他欣赏她这种纯洁,至少他是给这种纯洁以面子的。葛鸣镝怎么就丢失了他的智商。 
  他们俩发生的物理或化学反应,其催化条件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李坤身上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当然她比刚进初中时好看多了,不再像个假小子。她把头发蓄长了些,扎了个马尾,还绑了蝴蝶结。不过她的脸,还是浓眉大眼,负责检查清洁时训人的口气也推广到了不该她行使权力的其他场合。葛鸣镝却像是挺喜欢被她含嗔带怪地训几句似的。葛鸣镝本来是很招人喜欢的,可是对他上次那番狼狈,李坤心知肚明,难道在她心目中他的架子不但没崩塌,反倒搭建起来了? 
  何况——李坤认为葛鸣镝比柳生更好吗? 
  没有什么人能够比得上柳生。 
  他是一个穿长衫的年代才会有的男子,一个现实世界中觅不到的男子。我爱他的宽袍大袖的武士衣服,爱他的剑与箫。爱他的正直、孤傲,以及唯独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时才有的言笑。他的沉默如金,无论什么人用什么样的言语相激相骂,他都只是用肩膀,用他的忠与义去扛住的。葛鸣镝太巧舌如簧了。在学校里他这样是聪明可喜,被柳生一比他就显出轻佻,哗众取宠。 
  柳生的爱情,是这样的—— 
  这是他们私奔之后的事情了。他和她在一起举世不容,受尽唾骂:中国人开的食铺不卖东西给他,日本人开的旅店不准她进。他们成婚了,住在荒山里,柳生自己搭盖的茅草房是他们的家。他们没有钱。马上就是她的生日了,柳生卖掉了心爱的双剑,交给妻子让她去买件衣服。妻子发现他的身上没有了佩剑,问他:你的剑呢?他躲着她惊颤的目光说:卖了。我答应过你,要给你安定的生活,以后,我不再需要用剑了。 
  她的生日到了。他兴冲冲地提了一只食盒从外面回来,身上穿的,是一件中式长衫。他放下食盒,兴致勃勃地又取出一条白色围巾绕在肩头,再戴上一顶黑色礼帽。这样他就像是一个中国男人了,和他的妻子可以成双成对。他对里间的妻子说,你在里面干什么,快出来啊。妻子迟迟才换好衣服拉开门出来。她现身的时候,他,她,还有电视屏幕前的我们,都愣在了那里。她竟然穿上了一件和服,盘起了高高的发髻——这样她就像一个日本女人了,和亲爱的他可以成双成对。他们俩心里想的事情,是一模一样的;这世上的人,中国人日本人都不准许他们俩在一起,可是这样的两个人不能不在一起。 
  她也取出一样礼物送他:她用山上的竹子削出的两把剑。酷似他从前的那两把、他视作生命的双剑。他举起它们端详,兴奋之下把它们往腰间插去——插空了,他身上是长衫。他俩都笑了。 
  葛鸣镝和李坤玩起了一种新游戏。 
  李坤喜欢把她的课桌盖掀开,不用手扶着而是掀到前头去,搭在葛鸣镝的后背上,她则低头在课桌里找东西。她找个没完,葛鸣镝就转身去找她理论。李坤就凶他,她凶巴巴的话语葛鸣镝听得乐滋滋。两人对花枪似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每天为这个课桌盖进行的几场争执让他俩的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的。我挺烦他们这样没完没了的。本来没多大趣味的事情。 
  中午我在教室里做数学作业。一道平面几何题,很复杂,推导了几次,屡屡又推翻重来。 
  葛鸣镝早早来学校了。他刚一坐下,李坤就把课桌盖掀到他背上去。 
  葛鸣镝回转过身子:“哎——”李坤立即接口:“什么噻!” 
  又开场了。这一回教室里没别人,就只我们三个。没有其他人在场来维持一个平衡,帮我承担一部分。他俩当我不存在似的,肆无忌惮地开始他们乐此不疲的——调情。这个词是二十年后的现在我才用在这里的。十二岁时的我用词不可能这么精准毒辣。 
  我画了一条辅助线,试图走出一条新路径。不通。还是不通。抛掉了几张草稿纸。 
  李坤娇声说:“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嘛!一个男子汉……” 
  葛鸣镝说:“男子汉什么?男子汉后头是什么?” 
  李坤说:“豆腐!” 
  我——脚踢翻了前排的凳子。这个动作我事先毫无思想准备,它直接由我的脚发射完成了。李坤、葛鸣镝的调笑被凳子轰然倒地的声音止住,葛鸣镝撤回身子,他俩都不说话了。现在局面陡转,下不来台的变成了我。我只能僵持不动,继续在纸上画图演算。绝对不能去扶凳子。 
  坐我前面的男生来上学,见凳子倒在地下,顺手扶了起来。人来多了,嬉闹处处,空气渐渐回复原样。 
  李坤慢条斯理地说:“伍小谷,你现在很爱学习啊。中午的时间都要抓紧,生怕别人吵着你。” 
  星期六,下午的自习课该我值日。这是杜老师要求的,几名班委轮流坐在讲台上维持纪律,记下不守纪律的人的名字。自习课的秩序总不会很好的。我把讲话、疯闹的人的名字记在黑板上,如果有谁因此而有所忌惮,规矩了,我就再把他的名字擦掉。 
  一般来说被记名字的都是些调皮生,或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名字挂在黑板上是正常的。可是张勇车转身子是在听葛鸣镝讲话,葛鸣镝实际上又是在跟李坤讲话。 
  怎么办呢?全班都耳闻目睹他们讲得劲头十足。光记别人不记他们,我就难以服人了。 
  我在黑板上记下: 
  张勇 葛鸣镝 李坤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葛鸣镝李坤噤了声,两人坐正了安安生生拿起书看。李坤抬起头,对讲台上的我笑了笑,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全班人都看着我,他们都懂得,我把这两位人物的名字写到黑板上其实动用了千钧力。我低下头在讲台上写作业。教室里不再有人讲话,鸦雀无声,场面比杜老师亲自在场督管纪律还肃整。 
  杜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进教室的时候,我正要将李坤他们的名字擦掉。他们后来确实没有讲话了。杜老师经过窗口时先看见了李坤的名字在黑板上,她走到门口时我正在把它擦去。 
  “怎么!”她把作业本往讲台上一摔,厉声呵斥我:“你看见我来就把李坤的名字擦掉!别人记得,她就记不得了是不是?你还怕得罪了她是不是?” 
  我太委屈了。我跑回座位上哭了起来。 
  星期六回家要写周记。全班有一大半同学这一次的周记都写了这件事:伍小谷管纪律,如何秉公执法记下了李坤和葛鸣镝。 
  读了所有人周记的杜老师后来在班上宣读了其中的几篇。她大概明白了个中曲直、人心向背,对我回嗔赞许。 
  再投票选优秀干部的时候,杜老师念到“伍小谷”,她话音一落,班上同学的右手齐刷刷如森林般举起,并且胳膊肘都毫不惜力地在课桌上击打出声音:“笃!” 
  有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伍包公”。 
  但温轩轩安慰葛鸣镝说,我那是“公报私仇”。温轩轩喜欢话里藏话。他的脸庞长饱满了些,鼻子、下巴都英挺,在积极地向周润发的形貌靠拢。空着两手时他喜欢把它们对称地举起搭在头顶,眼睛睥睨地看人,鼻孔里出冷气,对一切女生表示出嘲讽的态度。 
  我跟葛鸣镝仍是要经常在一起办黑板报,几次之后,又和从前一样了,他本是个处世自如的人。但李坤跟我的关系开始变得尴尬不畅。中午吃过饭一起在校园里转转,她现在很轻易地就能戳到我心里: 
  “你现在,还喜欢那个柳生静云吗?你不觉得他的发型有点傻……” 
  我倏地离开她半步远。你是对他不感兴趣了,你觉得身边的一个能说会道的男生比他更有意思。可他仍然是我的,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你都不要干扰我。 
  天下大雨了。张勇迟迟没来学校。葛鸣镝信手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寥寥几笔画出一幅漫画,拿给我们传看。他画得实在滑稽传神,并且笔法老到:圆头圆脑的张勇,穿件长及膝盖的衣服,背个书包,身子倾侧,头认罪似的往下低,一绺头发从他的额头垂搭下来,在往下滴水。笼罩他身周的大雨从斜里将他抽打,他是个活灵活现的倒霉蛋儿。葛鸣镝说:“这是张勇在外头淋雨。”看到画的每个人都哈哈直笑。 
  张勇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大家看他比画的还要落魄。他的全部头发被大雨集结成了许多股滴水的绺,而不是画上画的一绺。他叉手叉脚像个落汤鸡。不仅是淋雨,他还在路上给自行车撞滚到了泥坑里。骑自行车的人还将他痛骂,骂躺在地上耍赖的他是个小流氓。 
  我们两相对照,对张勇笑得毫无同情。 
  张勇心情恶劣,看到画勃然大怒。李坤拿着葛鸣镝的画,对照着张勇说还可以再添上几笔黄泥巴。 
  张勇伸食指指着葛鸣镝,破口大骂:“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流氓!” 
  张勇原来不蠢,他说的是什么我们都听出来了。不过他这句话听上去没头没脑,葛鸣镝也只哈哈一笑。他才不跟张勇一般见识呢。反正他捉弄了张勇,并取隘了李坤。 
  班上同学在说到葛鸣镝和李坤的时候语气都微妙起来。他们说得很有节制,谁都想说而谁也不肯说到点子上去,远兜近转的。我这直筒子听了个不耐烦,帮他们把最后一句说出来: 
  “嗯,他们俩是挺要好的。” 
  这是我的原话。我是真的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柳生坐在酒楼的一角独酌。他身上穿了一袭浅蓝的和服,很是华贵。这还是先前的事情——他看到他敬重的陈真落到了日本人手中,故一反常态,主动投靠到一直想把他收归己用的虹口道场,意图搭救。这和服是喜出望外的日本人送他的。 
  “柳生静云!”忽闻一声断喝,一个中国人直奔他而来。这个人是陈真的朋友,一个总是矜夸拿大的前清武状元。他惯于教训他人,尤其在他不了解的时候。 
  柳生微微一怔,而他举着酒杯的手没动。他漠然地向疾步扑他而来的武状元投去一瞥。华贵的不是他的和服,是他的那个神情。 
  “你是个武士,应该懂得忠义之道啊!我们陈真敬重你是个英雄,把你当成朋友,可你呢?寡廉鲜耻、卖友求荣,你算个什么武士!还不如我们中国的士兵呢!” 
  武状元在柳生身后指手画脚,柳生的眼睛垂下来略略向后瞥,表示他在听。听到此处他霍地站起,把酒杯重重一放,将放在酒桌上的剑立起、一震,插入腰间。他从腰带里掏出酒钱,啪地拍在桌上,离去。 
  “所以说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武状元在后面仍不依不饶。 
  试问你有没有这样的气度:天大的冤屈劈面掼到头上,你也绝不为自己辩解一个字。绝不。 
  我不知道过了几天。 
  我走进教室,感觉气氛异样。所有的人仿佛都跟我隔了一层似的,淡然应对,冷眼观瞧。我仿佛被关进了一个玻璃罩子,他们因此而让我不再接触得着,同时他们又能够看清我在里面徒劳的挣扎,左拍拍右撞撞,我出不来。我感觉一场轩然大波正在缓而劲地扩散开,我是被困在波心的那个人。我发觉葛鸣镝和李坤彼此不再讲一句话了。李坤把头埋得很低,她似乎哭过,我是从没见过她哭的。她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而正派。班上其他人的脸也都发生了类似变化,大家都摆出了自己最正直的一面来。 
  我知道大祸即将临头了。但它被操纵着,暂时不压下。它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承受众人狠毒的冷淡。 
  它终于在一个下午的自习课上来了。杜老师嘱咐了一下纪律,然后说:“伍小谷,你下了这节课到我这里来。我在办公室等你。”她十分和颜悦色,只用眼睛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神色。 
  她一走,温轩轩在教室后面立即高声叫我的名字:“伍小谷——”他神采飞扬,得意非凡,身子向上一纵举起右手响亮地打了个响指。不管哪个女生倒霉落难、伤心难过都是温轩轩特别高兴的时候,尤其这一回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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