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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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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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召起身朝外走去。卧房门边,放着一把斧柄;斧柄是青冈棒做的,光滑而坚实,不要说小黄,就是敲在老黄头上,它也会当场毙命。陈召把斧柄握在了手里。 
  狗窝里,只余下一堆凌乱的稻草和白色的狗粪,老黄和小黄,都不见了踪影! 
  这杂种,它跑了,它带着它的小杂种跑了! 
  陈召手里的斧柄像一根旗杆,旗帜已被拆走,只把杆子留给他,因而找不到方向。他颓然跌坐到地上,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有那两只狗在的时候,饿得再狠他也能扛,因为他想到狗肉就充满了 
希望,现在,狗不在了,所有的希望破灭了……那杂种是自己跑掉的,不会是被人偷走的,这一点陈召有把握。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没人能够偷走它。它的凶悍远近闻名。大前年夏天,父亲陈德明遭到三只狼的围攻,老黄左冲右突跟狼搏斗,胸脯上的皮都被撕裂了,可它毫不退缩,硬是让三只狼遍体鳞伤,落荒逃窜;去年冬天,山头上有两个士兵偷跑下来打狗吃,它以速度和凶猛缴了他们的枪,将枪扔进山谷,让两个士兵屁颠屁颠地跑回营地去了。——何况它现在有孩子呢?生了孩子的狗母亲,哪怕再羸弱再怕事,也会变成猛虎和怒狮,谁敢把它偷走呢? 
  它是自己跑掉的,养它这么几年,是白养了,正需要它,它就跑了,这杂种! 
  陈召嘴巴里怪叫一阵,就起身回屋,以他可能聚积起来的力气,朝着父亲狂吼:老黄跑了,老黄带着小黄跑了!是你把它们放跑的,你害……咳咳咳…… 
  陈德明瘦得可怕的、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滚出两串黑色的泪。 
   
  二 
   
  那时候,老黄叼着它的孩子,并没有走多远。它就站在老主人卧室背后的窗根底下,陈召吼陈德明的一席话,它全都听到了。它觉得过错全在自己,眼里流露出忧伤。它的忧伤那么深,连毛发都感到忧伤带给它的痛楚。有好几次,它都差点转到屋前,把自己和孩子交出去;交出自己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孩子怎么能交呢?……它把小黄放下来,小黄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打了个滚,像被摔痛了一样,无辜地望着母亲。它是多么瘦小啊,老黄想,自我第一次在初春的田野上发情,已经生下好几胎孩子,没有哪个孩子长了这么长时间,还像它这么瘦小,由于太瘦,它的毛发显得很稀疏,很脏,还微微卷曲;它的眼光那么无助,它仿佛在说,妈妈,不管你怎样处置我,我都认命。 
  对母亲而言,孩子的无助是一种力量,母亲的血,母亲的骨,母亲的欢乐和痛苦,都在孩子无助的眼神里变得柔软、博大和坚强。孩子是母亲生的,母亲也为孩子而活。 
  老黄别无选择,它再次把孩子叼在嘴里,朝山上走去。 
  首先通过的是一片慈竹林,竹竿深梢,在达到它自己的高度时,才呈一个弧形弯过来,仿佛回身探视养育自己的土地。土地被持续的干旱折磨得龇牙咧嘴,竹鞭暴露于外,而且许多地方都已断开。老黄从慈竹的血管上踏过,跨过一条干裂的水沟,沿逼仄的土路上山。百米高处,是一条渠堰,这条堰曲曲弯弯,接纳着从白岩寨水库放出来的水,缺水季节灌溉农田,还在村西几棵桤木树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堰塘,既供牲畜饮用,人也在里面洗衣服。现在,白岩寨水库都见底了,还剩那么一点浑浊的水脚子,都被军队堵塞了龙眼,留着自己用了。渠堰里干得起壳,灰白灰白的泥壳比巴掌还大。老黄把小黄放在堰堤上歇息,头转向外边,透过打卷发枯的竹叶望着山下那间穿眼漏壁的柴屋。小黄吱吱地叫着,不似狗的声音,而像老鼠的叫声。老黄回过头,猛然间看到渠堰里横着几条乌梢蛇,它们排成一排,缓慢地向小黄游移过来,无声地撩拨着信子。 
  饥荒把每一种动物都逼得疯狂起来,不要说小黄这样的狗崽,就是一条大狗,蛇也会铤而走险。以前,只听说过蛇吃羊,从没听说过蛇吃狗,而且吃羊的也不是一般的蛇,而是体壮身长的蟒蛇,可前不久找食回来的途中,老黄亲眼看到一条叫不出名字的蛇吞掉了一只狗。那只花狗老黄不认得,大概是从外村逃荒过来的,它跑到上面的夹夹石(两片完整的石头像蝴蝶翅膀一样张开)就跑不动了,头搁在岩石上喘气,身体抽搐着,一条长着麻斑的大蛇就在那时候从青冈林里游出来,朝狗身靠近。花狗看到了它,花狗想吃它,挣扎着把头抬起来,可是,那颗小小的头已不听它使唤了,刚离开石面,就垂下去,在石面上磕得砰的一声响。蛇什么都明白了,它没有任何犹豫,分叉的信子在狗的眉骨处探了一下,就将尾巴顺到花狗的脖子底下,一圈一圈地绕。花狗戴上了麻斑项圈,戴了一层又一层。刚开始,花狗还弹动尾巴,耸动屁股,眼睛也时睁时闭,大蛇缠它三四圈之后,它尖尖的屁股就塌下去了,尾巴像被砍断的树枝,静卧不动了,与此同时,它的眼睛鼓了出来,二目大张,眼球像两粒随时准备弹出去的弹子,舌头也破布似的挂出来了。这时候,蛇显得那么安静,看不见它的头,也看不见它的尾,只是一堆附着在狗脖子上的冷肉。大约过了抽两袋烟的时间,蛇把自己打散,用信子在狗的周身触了一遍,然后游到狗的前面去,腭骨错开,将狗头含了进去。 
  老黄站在高处看到了这景象,但它不能去救自己的同类,它的嘴里叼着几只鸟蛋,它要把鸟蛋送回去喂女儿;光景好的时候,它有奶喂孩子,即使奶水不够,主人家也可以熬米汤帮它喂,现在,它的奶水枯了,主人家连野菜也找不到,更不要说米汤。它没从夹夹石上经过,绕道从一段斜坡下去,回了家。当它第二天出去寻食的时候,再次从夹夹石上去,发现那条蛇还躺在两片石头的接缝处,身体如桶。那条花狗,身子全都进了蛇的肚子,只在蛇的口外留出两条后腿。那两条后腿剑一样刺向遥远的山脊。老黄鸣叫着,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它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鸣叫。它很想咬死那条蛇。这时候咬死它是容易的,因为它完全失去了进攻和防御的能力,但老黄没这样做,它从蛇的身边挤过去,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蛇嘴里的两把剑…… 
  老黄想起这些,冷下去的血液呼的一声蹿起来,它朝窥视它孩子的乌梢蛇龇了龇牙,又用前爪做了两个威胁性的动作。乌梢蛇知趣地停止了游动,尾巴一扫,那些干硬的泥壳便飞扬起来,将它们的身体遮蔽住。老黄叼着小黄,沿着渠堰向西行走。 
  西边五十米外,就是夹夹石,它要从那条路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从这个角度看,茅桠子村的大部分田地尽收眼底。那是什么样的田地啊,到处都豁着黑洞洞的大口,看不见一株庄稼!这可是春末,一个本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季节。 
  前几年的春天(那时候军队还没上山,天也不这么干旱),山林里到处是如烟似雾的葱翠,梯田里的油菜花流光溢彩,太阳一照,那金子般的光芒水波似的荡漾,微风一吹,庄稼和林木就发出温暖的吟唱。 
  老黄记得,它的第一次爱情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完成的…… 
  它本来不是山上的狗,而是坝下清溪河边一户财主的小宠物,那老财主娶了三个老婆,确切地说,它是三老婆玉儿的宠物。玉儿长得才真叫好看,她身上无处不小,就是眼睛大,胸脯大,说话也嗲声嗲气的,柔婉得像要滴出水来,因此她成了老财主心头的肉;可是她寂寞啊,她一寂寞起来,眼睛就虚虚的,身子就懒懒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合力抛弃她,让胡子花白的老财主心疼死了。老财主几次派人下通州府为玉儿买宠物,买了数不清的东西,有巴西龟,波斯猫,甚至有一种从欧洲进口过来的,可以在瓶子里喂养的蝴蝶,就是没一样中玉儿的意,玉儿虽然从小在发财人家长大,可她本是清溪河下游某穷人家的弃女,被一个发财人家捡回去养大后当了使女,十七岁上嫁给了现在的男人。她体内的血使她无法与洋玩意儿亲近。眼见玉儿消瘦下去了,都快形销骨立了,老财主急得团团转,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正这时,他的家丁从姑妈家带回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狗,也就是后来的老黄。玉儿一见这只狗就喜欢上了。她喜欢小狗无助的样子,喜欢它不会耍什么心计的简单,也喜欢它身上的毛。那时候的老黄,毛发不像现在这样透黄透黄的,而是一种嫩黄,雏鸭一般。有了这只狗,玉儿变得又快乐又活泼,应承老财主晚上的事情,也充满了激情。老财主不仅允许玉儿把小狗随时搂在怀里,还允许她带着小狗睡觉。玉儿睡觉前,总要跟狗玩一会儿,她最爱做的游戏,就是把指拇伸到小狗的嘴里去,让它咬。小狗开始不敢咬,可它发现不咬主人就不开心,于是它就咬了,当然只是轻轻地含住,并不使劲的。——但事情还是出了! 
  有一天,玉儿的中指拇第二节指头突然发红,当时也没当一回事,可两天之后,不仅红,还肿了,又痛又痒,类同于生冻疮的迹象。那正是清溪河流域一年中最热的八月,当然不可能生冻疮。老财主请来郎中,郎中扯来些草药,在嘴里嚼碎后箍在那根指节上。箍几天后,指头肿得越发的厉害了,而且食指和无名指也感染上了,最先发红的那节指头,生起了小小的白泡。老财主骂郎中是饭桶,连医药钱也不愿付。郎中解释说,少奶奶得的是一种比较顽固的湿疹,病情暂时加重是正常的,没什么大碍,特别是长的那些白泡,正是药效发挥作用的征兆,白泡一消,自然就好了。但老财主不信这一套,骂郎中不仅是饭桶,还是骗子,是清溪河流域最大的骗子!郎中又羞又恼,可他惹不起财主,只好默默退出那高墙大院。但他没回家,而是立即去找师哥。他师哥住在上游很远的地方,是整条清溪河流域名声很响的郎中,跟他的关系也像亲兄弟,他估计老财主定会着人去请他师哥来疗治,便抢先一步,把收拾老财主的计谋告诉师哥。果然,他到师哥家不到半个时辰,老财主的人就来了,他躲进药铺的柜子后面,让师哥跟来人走。师哥到财主家,看了看玉儿的手,说,这叫狗咬病,跟猫抓病相似,虽然不像狂犬病那么厉害,也差不多,反正无药可治。说罢,师哥摇着头离开了,出诊费也不要。 
  老财主虽年事已高,性子却极为暴躁,听了师哥的话,在他家里必将爆发一场地震,这是郎中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也的确如此,听说玉儿的病是狗惹的祸,老财主顿时大呼小叫,命令家丁在狗身上绑一块石头沉河。年幼的老黄就已表现出超出一般狗的灵性和敏锐,它见势不对,立即缩进了个兔子洞里。老财主喜欢吃兔子,家里总是养着许多兔子,兔子们不爱吃辣乎乎的萝卜缨子或者涩口的牛皮菜叶,向往河岸的青草,就在窝边打了好几个洞,从洞里钻出去,当头再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就能感受到阳光的照耀,听到河水的淙淙和闻到青草的气息了。老黄就这样来到河边,侧耳细听那边的动静。那边像暴雨前的雷阵。老黄哀伤地在河岸徘徊着。在那个大院里,它唯一依恋的人是被称为少奶奶的玉儿,只有玉儿才爱它,别的人,包括老财主和他的儿女们,都是轻蔑地叫它杂种,或者狗东西,至于大奶奶和二奶奶,简直恨死了它,特别是那个如河水漫过堤岸一样丰满的二奶奶,只要玉儿不在,见到它就踢。然而,它依恋的人并没有走出大院来找它,倒是有几个手持火药枪的家丁,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老黄敏捷地躲进河岸七八米高处的丛林里。几个家丁来巡视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就打了转身。 
  老黄躲在林中,经受着蚊虫的叮咬和孤独的折磨。它盼望少奶奶出来唤它,可直到天黑透了,也不见少奶奶的身影,它也就不敢回去了。到了后半夜,老黄借朦胧的月光,看到一队人马到了河边。夜风吹来,老黄从这队人马中闻到了少奶奶的气味!它想冲过去,但是,还有那么多人,而且它也根本没看到少奶奶,因此只是紧张地注视着。没过一会儿,河水被一声闷响撕裂开。河水感到了疼痛。这疼痛传到老黄身上来了,也传到河对岸的宿鸟身上去了,它们发出嘎——嘎——的怪叫声。老黄知道那是一种黑色的水鸟,它跟少奶奶去河边散心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那种水鸟盘旋在河流上空,像执意从水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入夜之后,它们都歇在对岸。它们不敢到这边来,这边富贵逼人,还有随时上膛的猎枪。水鸟的叫声在幽黑的河面上流淌,淌出老远才湮灭于寂静之中。一群人撤退了。老黄再没能从干燥的夜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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