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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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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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下来了。由于天色阴沉,黑得比往天就更早一些。这期间,陈召睁过两次眼睛(亮瓦照出的天色依然很暗,但并没有下雨),很快又闭上了。午后时分恢复过来的精气神,早就耗散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疲惫,这种疲惫带着自我放纵的意思,因而不可救药。 
  而在屋后的大山里,却正演绎着另一种生活。 
  夜幕刚刚笼罩大地,茅桠子村周围山林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好比是一根松散的钢丝,突然被绷紧了,发出绵长而有力的颤音。大荒梁上的老黄,正陷入惆怅的安静里,那声颤音却切入它的脑骨,它耳朵一竖,喷了喷鼻子,终于闻到一股血腥味。它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便艰难地支起身子,叫小黄不要动,它自个儿钻出了洞口。 
  漫山遍野都点上了绿灯笼! 
  那不是灯笼,那是狼的眼睛!天上没有月亮,狼显得很沉静。但沉静只是表象,因为那些灯笼在朝同一个目标行进,而且速度极快。老黄皱了皱鼻子,龇了龇牙,身子一摆爬到土丘浑圆的顶部。它终于看清了,狼们前往的目标,正是主人居住的院落。它今天感觉到的不祥,不仅是自身的,还有主人的!它旋风般冲下土丘,爪子像铁犁一样翻起片片带着旱杉的泥土。它站在洞门口,头朝里汪汪几声,就掉转身子,向山下跑去。 
  到处都散发着狼身上浓烈的气息,老黄没走夹夹石那条路,而是避开狼群,选了一条更加陡峻的小道,那条小道叫“楼口门”,意思是像竖着的楼梯那么陡,很多梯子都是从笔直的石壁上凿出来的,窄得放不下一只脚,村民只有上山时才偶尔走这条路,下山决不敢从此经过,老黄同样如此。狼今晚没走这条路,证明狼也如此。但这条路近,老黄要赶在狼的前面,就别无选择。它不是跑,而是从石壁上朝下飞,第一次着地,它就摔断了一根肋骨,然而它浑然不觉。夜风箭镞似的从耳边掠过,它眯缝着眼睛,内心涌起神圣的情感,既沉稳又急迫地向主人的屋居靠近。 
  到了那丛慈竹林边,它凭气味和狗天生的机敏,什么都感觉出来了。 
  它像扑丧的孝子,飞纵到老主人坟边,趴到了老主人的身上。 
  狼群几乎与它同时到达。 
  究竟有多少只狼,无法数清。在路途中,狼是沉默的,猛然间发现老黄挡住了它们的目标,便一律向天,发出震荡山岳的嗥叫。老黄也吠叫起来,老黄的叫声响如雷鸣。狼群情不自已地后退了一步。土堆上的黄色精灵,它们是认识的,这家伙不止一次妨碍它们的好事,它们怕它,但决不甘心逃走,泥土下的美餐,是它们想念已久的。再说,就算老黄有天大的本事,不就是它一个吗?它是孤立无援的!狼群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便在老黄周围左蹦右跳,绿色的灯笼闪闪烁烁,将老黄团团围住。 
  一条灰色母狼终于做出了第一个动作,它在死人的头部用前爪奋力一挖,松软的泥土便飞扬起来,露出了一角破旧的篾席。这可是老主人啊,老主人在生的时候,老黄没能尽到一条狗的义务,难道老主人死了,还要让恶狼将他撕裂吞噬吗?悲愤的老黄咬住了母狼的一条腿,尖利如刀的牙齿切割下去。母狼发出惨侧的叫声。 
  就在这时候,群狼朝老黄猛扑,有的咬住了它尾巴,有的咬住了它背脊,有的咬住了它耳朵和腿,有的还钻到它肚子底下去,咬住了它的乳房——除了咬脖子,这是狼群和狮子杀死猎物最厉害的一招,如果猎物是雄性,就想方设法咬住它们的睾丸,如果是母猎物,就咬住它们的乳房。它们总是那么准确,几乎百试不爽。 
  老黄挣扎着,却没发出一声鸣叫,而是放了母狼的腿,张开大口,朝母狼的脖子咬去。它已看出这条母狼是狼群的领袖,只要制服了它,就能将狼群赶走,保全老主人的尸首。母狼躲开了,老黄没有成功,它向前一跃,可是跳跃不动,只感到浑身发出撕裂般的疼痛。与此同时,母狼抽出身来,一口擒住了老黄的脖颈,钢钉似的狼齿向里切割。 
  空气里喷洒出一股热辣辣的咸腥味儿。 
  这时候,老黄才发出低沉而痛苦的鸣叫。 
  对狼而言,老黄的鸣叫和空气中的腥味儿是一个信号,它说明敌人已经失去了攻击能力,于是争先恐后,奋力拼杀,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老黄撕成了碎块。 
  狼群受着那条灰色母狼的指挥,并没立即将老黄吃掉,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地下的死人掏了出来。 
  百事不知的陈德明,遭到了和老黄同样的命运。 
  子夜过后,空地再次成为一块真正的空地,只余下一领破席和老黄乌黑的血迹,连陈德明和老黄的骨头,包括陈德明穿在身上的烂衫子,都被狼群吃掉或者叼走了。 
  空气中的震颤彻底安静下来,陈召才改变了他跪着的姿势。自从狼群下山,屋后发出惊天动地的撕咬,陈召就跪起来了。在靠屋后的板壁上,有一个格子木窗,他就跪在那个木窗下察看。因多年烟熏火燎变得又黄又黑的蚊帐,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把蚊帐撩起来,看见了绿莹莹的鬼火,还听到了老黄的吠叫!很显然,是狼群下山吃他父亲来了,可是老黄为什么出现了?老黄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从双方搏斗的声音,陈召听出来了,老黄是来保护他的主人。这杂种,人都死了,它才知道来保护它的主人!这有什么用,狼那么多,而你只有一个!果然,老黄的吠叫声很快就不再是宣示勇猛,而是变成了叹息,对自己,还有对它的老主人。陈召心里很痛,他想出去帮助老黄,想跟老黄并肩作战赶走恶狼,可是他没有力气,同时他也感到恐惧。他从来没有一次性地看到这么多只狼,此时此刻,不要说因饥饿而变得越发凶猛的狼群,就是一只狼仔也能把他撕碎。他听到老黄悲哀的声音,心里的痛加剧了,他心里说,老黄啊,你咋这么蠢呢,你就一个,怎么斗得过狼群呢…… 
  老黄变得无声无息了,屋外的战争演绎为狼与狼之间的内讧。狼也和刚刚从白岩寨撤走的军队一样,为了争夺利益,总是要内讧。那种毁灭一切的架势,使陈召的恐惧加深了。他的周身像爬满了蚂蚁,连骨髓里也钻进了蚂蚁,一种又酸又刺的感觉,从他的脊背往上爬,爬上他的脖颈,使他的头皮发麻。正是这前所未有的恐惧,重新点燃他活下去的欲望。他的头从窗口慢慢地缩下去,生怕恶狼发现他这新的目标。 
  时间过得那么慢,狼群好像吃下那条狗和那个人,要等到消化干净了才离开似的。陈召就一直保持着跪的姿势,或者说匍匐的姿势。他虽然看不见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可父亲怎样在被肢解,怎样在被吞食,都历历在目。爸呀,我把你埋了,你却被狼吃掉了,早知如此,我就该像九儿和她母亲那样,让你烂在家里好了,爸呀…… 
  狼群终于在陈召泣血的、无声的痛哭中离去。 
  陈召身子一软,仰面倒在了床板上。 
  几乎就在那同一时刻,蓄了整整一天的雨下起来了,先是一些浊重稀疏的雨点敲击着屋顶,紧接着,搅天搅地的雨声便笼罩了大地。 
   
  七 
   
  自从母亲一去不回,日升日沉已经八十多个来回了。在这将近三个月时间里,小黄由一只小狗变成了体重达二十多斤的大狗。那场持续五天五夜的暴雨过后,大地灌满了乳汁,所有苟延残喘的生命都活过来了,枯萎的老君山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小黄不愁找不到吃的。母亲把生存的本领教给了它,还给它安置了这么好的一个家——当雨水在山岭上咆哮时,小黄才知道母亲当初选这个洞是多么英明,正因为它背靠土丘,前面又有一个斜坡,雨水才没灌进来——它没有理由不好好地生活下去。至于母亲去了哪里,它并不清楚,但从母亲跟它告别时的紧张,它知道外面一定发生了大事,这件大事需要母亲出面解决,而母亲一去不返,证明那件事还没做完,或者母亲已化为了那件事情本身,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使它感到孤单。特别是它第一次钻出洞口,面对水淋淋的山野时,那种孤单就浓得化不开。从年龄上说,它应该是离开母亲的时候了,它以前的那些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到了它这个年龄,早被养狗人从母亲身边用几片棕叶拎走了,但由于体质弱,由于在特殊时期受到母亲特殊的关照,小黄对这个世界完全是陌生的,它最初一段时间的觅食,仅仅是出于生存的本能,与游戏、快乐这些情感因素毫无关联。好在它的运气不错,前几次觅食无一例外都取得了成功,这大大提高了它的信心,它从此认识到,没有母亲,它同样是可以活下去的。一段时期,它甚至庆幸母亲不在身边,因为这让它感到自由,比如它有次去土丘背后一小片斑竹林里发现了几只幼小的竹鸡,它就没有立即朝竹鸡扑去,而是俯卧一旁,看那长着两只脚的家伙怎样为一条小虫子互相争吵,后来又怎样达成了和解,彼此为对方梳理羽毛,清除沾在对方喙根上的杂物,还故意将脖子扭来扭去,做几个怪动作让对方高兴。小黄欣赏着它们的表演,差一点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直到几只竹鸡准备离开,它才身子一弓,瞄准最弱小的那只发起进攻。它成功了,竹鸡纷飞的羽毛像为它的成功撒下的鲜花。要是母亲在,它当然同样会取得成功,但绝没有这么写意。母亲是严肃的,母亲身上肩负的责任使它由爱情场上的浪漫精灵变成了一个实用主义者——带着小黄背叛主人的那段时间里,只要一发现目标,老黄连眨眼的工夫也不愿耽搁。 
  日复一日,小黄熟悉了这面大山中的一角。但它遵守一个规矩:以前母亲带它捕食的范围,也就是它现在坚守的范围。它并非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是母亲的严肃镇住了它,它相信母亲的经验,同时也让它懂得,这世上有一些原则是需要尊重的。由于此,小黄没有遭遇过野猪,它只远远地看到过野猪的身影,那嘴筒超过半尺长的丑陋生物,正在一个天然石臼上磨牙。野猪磨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证明它们刚刚咬过松树。野猪总是跟松树有缘分,身上痒了,就把自己肥胖的身躯在松树干上蹭,借松树的老皮去掉它们坏死的皮屑;小一些的灵巧动物遭到野猪 
的追击,也总是往粗大的松树上爬,野猪要吃到猎物,就必须咬断松树,而松树多油,咬一阵,牙齿就被松油黏住了,连嘴巴也难以张开了,于是它们就找有水的地方磨牙,趁这当口,被追击者可以从容逃走。小黄可不敢做这种危险的实验,因为它跟野猪一样,不会爬树,它看到野猪就缩头夹尾地避开了。小黄也没碰到过狼(它只在月明之夜听到过狼的嗥叫,那嗥叫声苍凉、庄重而虔诚),这里地势相对平缓,而生活在山上的狼,必须在险峻之地才能找到它们理想的猎物,比如麂子。麂子的攀登能力堪称一绝,就连睡觉,也在鸟也不敢歇脚的岩壁缝中,狼们就守在那样的岩垛之下,趁麂子下来找草时合力围剿。小黄在母亲为它划定的区域里活动,但已足够让它吃得又肥又胖,迅速成长:旱杉发出了豆绿色的新芽,各类昆虫在湿润的土层之下安居乐业,不太勤奋的鸟也在旱杉林里做窝,还有那么多野兔和拱猪呢!小黄不喜欢野兔,那些家伙一见它的影子,就像听到雷阵,耳朵一竖就消失在漫漫绿草之中;它最喜欢拱猪,拱猪见了它往往吓得四蹄打颤,首先想的不是逃跑,而是吱吱尖叫,柔软的、圆圆的耳朵蒲扇一样摇。遇到这样的笨东西,小黄根本就不用费力气,只是将军一样走到它身边,咬住它的脖子了事。当然,还有蛇。蛇在潮湿的旱杉林里无处不在,但吞食那条花狗的蛇已经不存在了——只要不是极度的饥饿,蛇与狗会相安无事。 
  小黄成了这片旱杉林里的霸主。这感觉真是好极了。这种良好的感觉使它渐渐忘记了母亲。 
  它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野狗,虽然身体肥胖,却迅捷如风。它母亲对它体质和生存能力的担忧,简直成了多余。 
  岁月的概念在狗那里是没有意义的,小黄和所有动物一样,用胃去感受季节的变换,在春天吃到的食物,夏天可能就消失了,夏天吃到的食物,秋天同样可能消失。小黄的胃必须适应这种消失和生长,并在反复适应的过程中,领悟它起码应该领悟的东西。然而这种领悟是极其有限的,因为它没有知识,也缺乏经验,它的生命是从今年开始的,因此它心里没有往事,也就无法由往事推及未来。恐怕正是这种虚无,使小黄在一个初秋的黄昏突然感到了孤单。 
  那是一个美得出奇的黄昏,对面的山头,衔去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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