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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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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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分。只有站在人世之上,才能同情她,原宥她。这大概也是“彻底”的代价罢。 
  七巧的“彻底”止于她的死;她不过是疯子,是人世间的鬼,如此而已。“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小说收束于有关长安的一个谣言,似乎郁积多年,终于对七巧有所报复——当然是在她死了之后。 
  相亲之日,姜长安变了样儿,心境也有些不同;她终于得到机会,好像也能像正常人那样活一次了。她居然遇上童世舫——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有几分像战乱之后的范柳原,但比他老实得多;也是活得累了,“有个人在身边,他也就满足了。”把长安的缺点都看成了优点。张爱玲笔下,难得给一个人物像长安这么多机会,这么多同情;然而最后又剥夺得这么干净彻底。 
  长安并非资质多好的女人,甚至不是可爱的女人;已经被母亲调理坏了,“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可是她对人生也有一点小小的、几乎微不足道的希冀,一点近乎本能的企求。七巧回想往事:“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唯有那一刻她与女儿心灵相通。然而这对七巧太遥远了,几乎全无可能;长安却是交臂失之,我们能不替她惋惜?这可怜巴巴的女人,甚至为此努力要把自己变得好些,和她的爱人多少相配些,——假若他们真能如愿成亲,世舫恐怕也不会大过失望罢?张爱玲塑造长安时,心最软;但又最硬,最狠。 
  七巧活到人生尽头,回首拾拣一点记忆;长安则想把一点记忆,维持到人生尽头。不能活得实在,活成虚幻也好;虚幻也比一片空白要强。所以她总是抢在母亲前面,自己断送自己:“这是她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先是退学,后是退婚,长安被七巧追赶着,一步步退到“没有光的所在”。然而七巧断送得了她,断送不了她已经过去的梦;长安躲在自己的记忆里,那是七巧唯一不能侵犯之处。长安是懂得珍惜的;只是所得太少,恐怕不够漫长一生受用:“……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而在另一个人心里,长安已经被七巧的“审慎与机智”彻底埋葬了。“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世舫忘了她还好;如果记住,一准“往事不堪回首”。而他呢,谁知道跌这一跤,能否再爬起来?又一个不明就里、企图进入“疯狂的世界”的人——世舫比长安还要可怜。 
   
  佟振保和他的红、白玫瑰 
   
  对《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保来说,这两个女人有个前身玫瑰。玫瑰天真,单纯,无遮无拦,“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她的可爱之处就在这里;振保也因此爱她,拒绝她,为拒绝她懊悔终生。“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振保想的也许不错。他娶了玫瑰,未必幸福;不娶玫瑰,注定不幸。 
  玫瑰的确是振保的“不要紧的女人”,二人的关系早已了断。玫瑰爱他,多半因为年轻,不懂事,为爱而爱——她因“知道已经失去他”而产生的“绝望的执拗”,未必能保持多久;从此不知去向的她,未必还记得这个男人。然而振保忘不了她——因为她,更因为他那样对她:“因为这初恋,所以他把以后的两个女人都比作玫瑰。”“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红玫瑰与白玫瑰》写的是“振保的生命里”的连环套:玫瑰下接王娇蕊和孟烟鹂,上承另一位“不要紧的女人”——“巴黎的一个妓女”。振保和妓女“在一起的三十分钟”,始终只写她如何如何,一笔不关他做过什么,暗示着一方主动,一方被动。“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在振保眼里,妓女代表了他所面对的整个世界;他感到极大威胁,不能接受世界与自己是这样一种关系。“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与玫瑰一样,妓女也不知所终;然而振保的内心深处,同样忘不了她——因为她那样对他。 
  妓女朝相反方向塑造了一个振保。“现在他是他的世界里的主人。”他要一切保持主动——包括主动拒绝在内。可以说那个妓女怎样对待振保,振保就怎样对待玫瑰;以后娇蕊像玫瑰那样对待振保,而振保像对待玫瑰那样对待娇蕊。 
  振保“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他失去玫瑰,命运安排娇蕊来补偿。好比时光倒流,又回到汽车里“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那一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娇蕊是更从容、更充分的玫瑰——小说给了她更多的篇幅,更多的时间与机会。振保最终也就可以像拒绝玫瑰那样拒绝她。 
  “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娇蕊的头脑是玫瑰的头脑,娇蕊的美是成熟之后的玫瑰的美。两个人本来一样,但振保不这么看。娇蕊像玫瑰似的深深爱他,也像玫瑰似的绝不适合做他妻子——“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但是“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而“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两次悬崖勒马,对玫瑰是“坐怀不乱”,对娇蕊是“始乱终弃”——不过振保看来,与其说他“乱”娇蕊,不如说娇蕊“乱”他。他觉得她是坏女人,但又舍不得她,就像舍不得好女人玫瑰。 
  “从前的娇蕊是太好的爱匠。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怎会这样。张爱玲笔下别的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不是要变成什么样子,就是被变成什么样子;而娇蕊纯然是她自己,好像与这个世界了无干系。“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仿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一朵一朵去采上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那些女人算计,或被算计,其间有太多掌握了的和掌握不了的规律,逻辑;对此娇蕊一无所知。那些女人都在黑暗里,只有娇蕊是光明的。她不像沁西亚是被想得光明,她活成一片光明;她和言丹朱都是赤子之心,但她无意多管闲事。娇蕊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安排一个她所爱的人。“她是十分自信的,以为只要她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别人总是绝无问题的。” 
  然而“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当了!”她牺牲自己,振保却牺牲她。娇蕊不知道自己怎会这样,更不知道她所爱的人怎会这样。她的确“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在张爱玲笔下,光明与黑暗最终一概归于黑暗,娇蕊的下场并不比别的女人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张爱玲对待她们,几近于替天行道。 
  当然娇蕊还得继续活下去。二人重逢,与初遇适成对比:“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以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这样的她,振保还舍不得,他舍不得他的“红玫瑰”的记忆。 
  娇蕊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不是不解当年“吃苦”的缘由,便是无法摆脱“认真”的惯性。从前“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了,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多年过去,娇蕊也许不再是“聪明直爽的人”,但“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爱使她这样,爱的挫折更加使她这样。然而娇蕊终于承认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里,像张爱玲笔下别的女人一样:“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娇蕊应付不了,也得应付。这是她的可爱之处,更是可怜之处——虽然比起那个仍在可怜地怀想着她的男人,总归要好一点儿。 
  后来张爱玲说:“佟振保是个保守性的人物。他深爱着红玫瑰,但他不敢同她结婚,在现实与利害的双重压力下,娶了白玫瑰——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样瞻顾的,结果害了三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水晶:《蝉——夜访张爱玲》)不过“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振保自有他的道理——那是他的人生信条。 
  当年振保拒绝了玫瑰,“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可见他身上活着两个振保:一个是本能的,自我的;一个是社会的,道德的——后者亦即结尾处“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的“好人”。一个振保反对另一个,把他拉过来,扯过去;结果无论哪个,他都做不踏实,做不彻底。二者任居其一,他也就没有烦恼,甚至还能自得其乐。 
  “好人”当作如是理解:“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他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告别了巴黎的妓女,振保立志要当“好人”;以后遇见玫瑰与娇蕊,不过为此提供机会罢了。虽然她们正是他的所爱——“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拒绝玫瑰,抛弃娇蕊,分别展现了“好人”的两面——无论对人,还是对己,都把“不理想”调理得“理想化了”。作为一个“好人”,自此几近完整。接下来就是迎娶烟鹂——这回一个振保合该深受另一个振保的苦了。 
  也许所有这些,都可看作是对巴黎那个妓女的报复。娶妻之后,“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始终为所欲为,甚至把玩的女人带到家门口——这当然是做给烟鹂看的,但难道不也是做给内心深处那个使他感受“最羞耻的经验”的妓女看的?现在振保对待她们,恰如当年她对待他。当然所报复的对象不止是她。“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与玫瑰和娇蕊打交道,振保总是保持主动;失去她们之后,他反而变成被动的一方了。对振保来说,这与那个妓女带给他的屈辱一样。 
  振保这么跟自己玩,间或也玩累了;这时他的感慨,便有几分深沉:“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这时的他,多少像战乱后的范柳原和归国后的童世舫,不过现在完全是自己破坏自己。与娇蕊重逢,也使他深受触动:“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振保忽然发觉,辛辛苦苦所得到的,无非是一副面具与无穷痛苦。娇蕊追求振保,振保追求“好人”,都是一厢情愿,都不值得。 
  “看到孟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向自己说:‘就是她罢。’”这是“好人”在下命令;然而烟鹂实在乏善可陈:凡庸,无聊,琐碎,苟且……也许后来一番描绘,更见她的真相:“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色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地,一半压在颌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 
  然而烟鹂如此不堪,怎么算得上“白玫瑰”,与“红玫瑰”娇蕊相提并论?小说开头讲:“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继而断言:“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说的只是那个“好人”的他;另一个他,其实与“每一个男子”并无两样。而依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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