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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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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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三崩山离喀拉佐十几里,那是说看雪崩,听雪崩。真要到山跟前儿,即使走近路爬西隘口,经狼山,过怪石峡谷,几十公里都不答应。喀拉佐河的水,有一半是三崩山的,要流过西牦牛滩,才能到达喀拉佐。 
  半个月前,就有一场雪崩。轰隆隆的崩塌声,能串门到喀拉佐牧人家的毡毯上。跟惊蛰时节的春雷似的,滚来荡去。震得饭桌子上的茶碗,一个劲地跳。 
  阿红这么解释,频频的降雪加上频频的日晒,当然就会出现频繁的雪崩。这有点像法国东部的阿尔卑斯。 
  雪崩时,牧民们都歇下手停住脚,倾听一阵儿。耳朵里塞满了寂静,再去忙。虽然每一次雪崩无二,他们听不出什么新鲜,习惯成了自然。但这对于第一次到来的阿红他们的雪崩摄影队,就是新鲜,就是独特,就是目的。他们想要拍摄到雪崩中罕见的雪崩。具体啥样?不清楚。但三崩山,保证能满足。 
  崩雪,从数百米的高处飞泻。盖地铺天,白雾弥漫,三崩山会倏地消失。“V”形大峡谷,像要被填平,被埋上十几米。 
  阿红说,地球的西半边,有个搞科学研究的人,用隧道扫描电子显微镜,把原子在铜金属表面的“塌落”,拍摄下来。过程对比,竟然跟人们形容的三崩山雪崩,一模一样。 
  阿红是山下县城里的人,大学毕业没工作,就被招募到摄制组帮忙。一来为摄制组当翻译,二来协助厨房大师傅做点炊事。阿红的维吾尔语很地道,能和当地人交谈得非常融洽。 
  说三崩山隔截了一切,也不确实。前些日子,从山那边跑过来一匹高壮的黑骏马,毛鬃闪闪发光,像披着一身珍珠。两个水溜溜的大眼睛忽闪着,在那孜勒别克老汉的秃脑壳里,注视出活灵灵的鲜亮。老汉在心里早就生出喜欢,还是当小孩子那年,在三崩山西边放羊时,就见过这种马。 
  黑骏马也怪了,跑过来再轰不回去,抓又抓不住。一条峡谷窜到另一条峡谷,从不进牦牛滩,搞不清楚它在寻找什么。 
  阿红说,从帕米尔往南,过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山,有一种巨型的动物叫大象。它极其地迷恋同类的骨骸,令人类迷惑费解。临终前,不管跋山涉水,不管路途遥远,都要匍匐在象冢上。用鼻子擦摩,用眼泪洗面,然后吹嘘出最后一口生气。人类发现的最大象冢,白骨能堆积五十米高,够人琢磨的。众多的猜测中,有一种值得信服的说法:这种死亡的聚会,可以催化和推动新生。 
  黑骏马为此而来? 
  有时干脆就是个影子。 
  其实,在帕米尔高原繁衍生息的野山羊,也有同样的坟冢。高原的奇谜多,掖藏在群山峻岭的峡谷沟壑。去往三崩山的半路,阔坦的峡谷河滩上,就有一座野山羊冢,是在一个停止喷发了数万年的火山坑里。不仅西牦牛滩的,就连斯坦国的野山羊,也要到这里来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一带的火山口很多,直径几米几十米的都有。一个火山口一座山丘,如翻扣着的锈红色漏斗。有的坑底汪着碧水,水边的植物半人高;有的水满漾溢,在坑沿四周流淌。更多的火山坑,是干酥酥的红土。野山羊冢,就占了这么一个。 
  这会儿,阿红穿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离开了三崩山斜对面秃头岭上的摄制营地,正在往喀拉佐走。这女子挺愣,就一个人。她说,喀拉 
佐煮羊肉的嫩香味儿都闻得到,没多远。她是想给摄制组的那些馋嘴的男人们,买回几只羊羔子。 
   
  4 
   
  琼牦子在河里跑了几遭,站在没膝的水里不再动弹。那孜勒别克老汉笑了笑,脱掉靴子走过去。 
  琼牦子喜欢洗澡,喜欢喀拉佐河凉丝丝的雪水,喜欢老汉给它洗。它眼皮一包,眯出一道缝,像浮在水上的一座睡雕。 
  老汉给琼牦子洗澡不用刷子,两只粗硬硬的大手并驾齐驱。先揉搓再抓挠,从后背到脖颈儿,从尾巴根儿到犄角梢,细致得像给新娘子梳妆。琼牦子的犄角原本就像两根墨色古玉,经过老汉的搓洗,肥润的半透明中,显现出盘绕的云丝旋纹。马面牛头,干净抖擞。再给它洗过脸,老汉就拉开距离,双手给牛脊背哗哗撩上水,直到浊汤子变清。最后,拽着它的尾巴左抡右摇,右抡左摇,顺势再倏地一抡。琼牦子,假意惊叫,“哞”的一声,蹿到岸上。全身甩一甩,四蹄蹦一蹦。抖搂出的烂水,在它的身上,耀出了一弯五彩缤纷的霓虹。 
  洗过澡,琼牦子饿了。琼牦子每次低头嚼断青草前,总是先用粉红色的大舌头,横向扫荡一下,舔净草叶上渗出的喀拉佐河水,润一润喉咙。过后,很夸张地像剃推,啃掉一片青绿,咧开唇角大嚼。那声音不是吃草,倒像在嚼豆。抑或是阳光,在它口齿间折断碎裂。 
  正午明丢丢的草地滩头,那孜勒别克躺倒放平。枕靴子,盖暖日,睡下一个安逸的大觉。 
  坐起身,是因为他觉得腋下有些刺痒。 
  是跳蚤。 
  琼牦子吃饱,在草滩跑了一圈,吹晾好疏松爽快的皮毛,过来跪卧在老汉身边。原本它想腻偎在主人的胸前,打个盹儿。可老汉从身下,把放生的跳蚤,一个两个地捡出来扔向它。跳蚤,就一个两个,急不可待地蹿向琼牦子,眨眼消失在它厚密的白绒毛里。琼牦子恹恹地踏起四蹄,嘴巴磨牙着青草,不情愿地向后躲闪。可烦心的主人那孜勒别克,三个四个地还是向它扔来。琼牦子最终“哧哧”叫了两声,喷下带着草屑的绿吐沫,后蹄尥飞几片泥土,抖擞着长毛,飘逸地跑远。河面上,一道白光,也随之而去。 
  阿红,一直注视着这幕人和牦牛的戏耍。此刻,她脚步轻巧地到了老汉的背后。那孜勒别克一抬头怔住。吃惊的原因很简单,是阿红的衣服。这种颜色,跟杀牲口放出的血一样。不像草原女人的红裙子,令人想到的是火和太阳。老汉往下拉了拉白毡帽,等着阿红先说话。阿红是一个爱说话的姑娘,可这会儿她的心思全在跳蚤身上。 
  说起跳蚤不敬畏不行,人家居然在世六亿多年了。它们的胃口你是不会相信的,居然一次能喝下比它自己身子多出十五倍的血。英伦博物馆有名气吧,英国的,他们居然以收藏跳蚤自豪。在它们庞大的种族里,有些跳蚤,能一刻不停地连续蹦跳三万次。要是以我们人类的标准看,它的一跳,比埃菲尔铁塔还高。后来研究发现,是跳蚤的腿里有气囊,再加上它的弹性蛋白产生的作用。在一般的情况,一小时它们可以跳六百下。 
  山下来的人总爱给牧民讲东讲西,别人不知道为啥。阿红不是臭显摆,更不是普及科学知识,阿红是想和面前的这个老头,尽快搞熟关系。 
  老汉在快嘴快语里听明白了一点,记住了那种弹性蛋白,这要是跟在牛奶里提炼酥油一样提炼出来,给了琼牦子的腿,雪山草原云间峡谷,它就会来去更加自由了。 
  这老汉,还嫌琼牦子不够疯。 
  阿红知道怎么掌握,尽量把话通俗。就好比我叫阿红一样,世上叫大卫的也特别多。可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大卫,把跳蚤的照片放大了五万倍。五万倍之后的跳蚤,个个都是既漂亮又可爱的小家伙。她很注意,说到“跳蚤”二字时,亲切、脆亮,好像是自己的宠物。实际上她最讨厌这种昆虫,说起来浑身都痒痒。 
  琼牦子在草原里撒欢了一圈,这会儿跑回来,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站定,看着他俩。那孜勒别克老汉诚心用毡帽搭在脑门,也看着它。他感到这家伙,不像是畜生。是什么?它的叫唤,是它自己的喉音;它的模样,跟雪山相同;它的眼睛,像昆其勒嘎湖水;它的奶汁,流淌着喀拉佐河;它的乳房,比刚生完娃娃的大屁股女人还丰盈;它的蹄子,踢踏出四块黑石卵子。这样一说,琼牦子像是一座可以走动的帕米尔了。想到这,他偏偏头,细致地打量了打量圆鼓鼓红彤彤的阿红。姑娘的黑发,掖在一顶黄鲜鲜的帽子里。帽子上,还扣着一个墨黑黑的镜子。 
  阿红说能把它叫过来吗?她指指琼牦子。 
  那孜勒别克,远远地冲琼牦子张了张手,琼牦子就远远地冲他摇摇头,原地不动。老汉清楚,它在耍小脾气。这个不是畜生的牲畜,今生今世和他是难解难分了。确实,琼牦子一破开羊水诞生,老汉的骨肉血脉里,已经注定了它的成分。 
  老汉问阿红,一个人跑到这里做啥? 
  阿红答,买几只羊羔子。多少钱一只? 
  去年的收购价,三百三十。说完,老汉换了一个话题,是旅游的?是冰川探险的? 
  拍摄三崩山的。她把“雪崩”隐去。 
  噢,我说嘛,能到我们这儿旅游的人,还没出生呢! 
  这样的路况,哪个旅游的愿意来。 
  跟我回家吧!老汉披上黑长衫。 
  是嘞!阿红高兴地唱着歌,戴上墨镜跟上。是汉语的歌,老汉听不懂,就用手里的鞭子,随着节奏抽草。 
  琼牦子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走在草原上的黑红两个身影,它不想回家。 
   
  5 
   
  牧民不爱讲话。 
  牧民不爱讲话,是因为牧民用眼神讲。 
  女人没有男人,就像喀拉佐河没了雪山的融水。可作为男人的那孜勒别克呢? 
  触动是在一个叼羊会上。那孜勒别克旗开得了胜,双手把缰绳勒在胸口,腼腆地领受着人群的欢呼。在骗腿跳下马鞍子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密麻麻的人头外,有个独自双手抱胸的女人。她的眼神在告诉他什么,告诉的不能讲。 
  这个夜晚,那孜勒别克似睡非睡。抱胸的女人影子,轻飘飘上了炕。不管模糊还是清晰,总是违背他意愿的反常——明明女人的身子,脑壳硬邦邦硬是个陌生的男人;脸面恢复了她吧,胸脯死板板又死成个干尸。虚虚幻幻、迷迷乱乱、隐了又现,有段时间,还显露出女娃娃的嘴脸,稚嫩嫩地叫他老牛牛。心尖痒痒得还没笑透,女娃娃又清晰地翻转了五官,变脸变得真快,变成了她吹胡子瞪眼的老爹。老爹挥舞着淌血的匕首,正在切割着活羊的耳朵,伴着咀嚼软骨的清脆。难道这个叫美丽日斑的女人是安格尔的鱼,可以任由自己改变性别,改变模样?改变形象?不像她小的时候那么听话,让干吗就干吗。 
  二十五个小时过后,那孜勒别克有了冲动,就爱上了。他絮叨过自己,以往这女子人前人后的也没少见,咋就没动过念头?简单,没有再多的过程交往,仅仅一个触动。不像人们复杂的论述,更不像人们说的,梦是生命的垃圾箱。 
  对男人和女人交往,不能凭着想象去推断。或者说牧民的想象是一种,诗人的想象又是一种。这两种的结合,兴许才实实在在。 
  美丽日斑刚五岁的时候,就认识当武装民兵的那孜勒别克。后来美丽日斑成了家,可男人嫌她不生娃娃,就离婚了。她眼下一个人过。 
  老汉跪在土炕上祈愿。石屋的角落那个塌陷的洞口,灰皮毛的小猫,进进出出。筛漏月光的天窗,应该是一扇大门。敬邀天神之手,把它轻轻开启,让他走进另一个世界。 
  猫在他家十几年了,确切的时间,一直是个谜。孤零零,恰似天上掉下来的。方圆几百里所有的牧场,老汉走过几十遍,唯独这么一只。 
  东边天像白牦牛,太阳像它肚子里的婴儿,在羊水里拱拥来拱拥去,正一点点往外拱着脑袋。曙色下的草滩上,细腻的氤氲,条条道道,有薄有厚,长久地披挂不去。像一杆要枯竭颜色的大板刷子,在老大张的白纸上,刚刚完成的最后涂抹。一切都可以辨认,却仅仅是个轮廓。黑山与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漫步吃草的羊和牦牛。风,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 
  忙了一天的那孜勒别克,喜欢到牛圈跟琼牦子说说话。随便说几句,心里也安生。说草原上的、说雪山顶的,说看到的、说感觉到的。说没有感觉的,只是听到的。说现在的,也说几句过去的。每天,这么一个喜好,这么一个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说完的人,真实不遮掩。尤其是对不住库尔班的话,忏悔几遍了,今儿又说。那些令他不安的冬储草,实际早已被牲畜嚼为齑粉,排泄到体外,又被女人们烧成青烟儿,融化进蓝天。 
  老汉真实不遮掩的絮叨,令路过圈墙外的牧民悚然,以为他神经兮兮生了怪病,同情地摇着头,躲开。他们躲开,帕米尔高原躲不开,整个夜晚都隐隐地受到威胁似的,低沉压抑。 
  琼牦子喜欢,琼牦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顶多甩甩尾巴,驱赶一下飞虫。 
  要这么看,平常人们所说的环境,是人的环境。就是说,那孜勒别克有那孜勒别克自己的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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