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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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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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我说:我的牙坏了。有一天早晨,他对我说:我的牙坏了。他闷闷不乐,闷闷不乐是人要闯祸的表情。他说过好几次,我的牙坏了。妈妈问我:他没说他在做梦?我说他就说牙坏了。妈妈说:他不是做梦就好。我问为什么。妈妈说:梦见牙齿坏了是最不好的事。要是你梦见自己牙坏了一定要对妈妈讲。昨天大舅又说:我的牙坏了。是不是他觉得说了这句话,其他话都不用说了?外婆说他小时候被宠坏了,长大了就让人担心。大家都不喜欢他,觉得他总有要吓你一跳的意思。他整天不声不响,闷闷不乐,就是因为有一天会狠狠地吓你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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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高高兴兴地站在土堆上,等妈妈把水倒在脚背上。早晨的水和中午的水不一样。早晨的水一淋在脚上啊,让人有劲,又想跑又想跳。中午的水让人瞌睡。中午可以仰躺在尿一样暖和的水面上,想睡又不敢,怕沉到水库底下去。那就是中午的水。妈妈问:还有晚上的水呢?晚上的水是一片笑声,听起来怪怪的。住在河边的时候我总是听见它笑,它为什么要笑呢?妈妈很奇怪:笑声?后来她就把桶里的水倒在我的脚背上了。我使劲踩着稀泥巴,脚趾丫中间稀泥唧唧地响。妈妈要我让开,她要用板锄和一和,我不让。我踩到一个硬东西,就尖起脚插到它底部,用脚背把它勾出来,然后踢了它一脚。它滚着,我追着它跑。它是圆的,正好踢着玩。但是妈妈起了疑心,她把我拉开,用瓢水泼它。后来她啊了一声,我看见它露出几个黑洞把我和妈妈看着。三舅立刻冲到它面前,好像要和它打架一样。大舅走过来看了一眼,便回去捧起水烟筒,闷闷不乐地抽。妈妈拖着我走开,我不干,但是她用了很大的力拖我,把我拖到弟弟旁边。她弯腰用另一只手抱起弟弟,大声说,妈,挖到一个死人脑壳。外婆从屋里出来了,望着亮晃晃的院坝中的死人脑壳发了一阵呆,说:先吃饭,吃了饭再说。遇着大事,解决不了的事,都是外婆说了算。她总是说吃了饭再说。 
  我喜欢三舅,因为他做事又有劲又机灵,总是乐呵呵的。他做事很棒,是因为他很会吃。看他吃饭胃口就好。他吃饭的时候一口下去半碗,鼓着腮帮子使劲嚼,咔叽咔叽。这声音很让大舅不高兴。当然,让大舅高兴的事我还没遇着过。大舅吃饭阴悄悄。外婆吃饭慢嚼细咽,声音像在念经。有一次外婆说三舅没吃相,完全不像鹭城马家人。外婆讲咱们家在鹭城时候,吃饭有很多规矩,尤其不能说话,要一点一点慢慢品尝。还要先把菜夹给别人,才能让自己吃。吃饭是个讲究,不是饿的。当然,那时候咱们家根本就不会饿。外公跳水库自杀后咱们家才开始饿的。三舅的吃相就是饿的。妈妈说那时我还没生呢。不仅我还没生,爸爸和妈妈还不认识呢。大舅就是用外婆教的方式在吃饭。可是他吃得很难受。就像一碗黄连,不敢一口吞,只好一点一点让自己慢慢难受一样。妈妈吃饭和三舅差不多,当然她是女的,没有三舅痛快。三舅很快吃了三碗,望着大舅的饭碗:不吃了?大舅说:牙坏了。三舅便端起大舅剩下的半碗,几下就吃光了。 
  米汤搅的洋芋泥、蘸水白菜、猪油炒白菜和泡豇豆,再加上洋芋蒸饭,这些东西在肚子里发热。人一饱就啥都不怕了。三舅说:这鬼东西,我把它扔到河里去。外婆瞪了他一眼。妈妈问:怎么办?外婆说:找老野狗来把它敛了,再请六幺姑来闹一闹就好了。妈妈说:六幺姑还敢闹?外婆说:我去说说看。你先去找老野狗。三舅说:我和大哥接着夯院墙。外婆说:冒失!三舅说,我不怕它。外婆说:你当然不怕,九儿还小呢?她说完,一片寂静。新盖的房子,还没干,阴暗、寒冷,飕飕冒着凉气。门框上闪着白色火焰,眨眨眼,就看见外面阳光洒在土堆上、石堆上、水桶上。我的位置看不见死人脑壳,只看见它散布在阳光里的一阵静悄悄。它散布在院坝中的静悄悄让一家人说不出话来。 
  对付又湿又冷的房子,吃饭是一种办法。等着十一月、十二月从河上方吹来的风把它吹干也是一种办法。这会儿早晨的太阳照着它,本来是令人高兴的事啊。可是我们都觉得来了很阴冷的气息。土的气,水的气,松木椽子气。凉飕飕、阴沉沉。三舅大声说,是我干的,有本事来找我。声音后面跟着来好一阵静默,仿佛这就是它的回答似的。三舅说,有本事就冲我来,别吓唬小孩子!他盯着屋顶,往松木椽子和湿墙交接的地方看。我跟着看。后来他跳起来,伸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说,逮住了。好啦,他朝我张开手掌,里面有一只蜘蛛,被捏烂了,像一口绿黄色的痰。他到灶前抓热灰来擦手。我觉得三舅说好了就好了。 
  妈妈说:三哥,别疑神疑鬼的。三舅说:我没疑神疑鬼,妈才是……他忍住了。这一忍让他把肩膀耸起来,顿下去,很多肌肉疙瘩便闪闪发光。总有一天我要长成他那样。妈妈抱着弟弟,让我跟她走。外婆说:等他和我在一起。妈妈说:不。外婆说:没事的。妈妈说:不。她一只手抱弟,一只手拉着我。我们出门,从院坝另一边下坡。我看清死人脑壳了。人脑壳会变成这样我是早就知道的。外公是个医生,他留下的大书里有一张图,画着脸皮被剥了一半的人脑壳。大人们可以把它在纸上画来画去,可那不是真的。大人们害怕真的,我不怕,可是大人们一害怕,小孩子总是要担心的。我摇着妈妈的手臂说:我一点都不怕它,你们不用怕。妈妈说:你不懂。大人总以为小孩啥都不懂。我懒得说了。我出生以前,我们家住现在公社的社房,那是我们的老屋,房间多得数不清,全是大砖砌的。我出生时,住在河边,两间瓦房和一间草房。今年上半年,白光祖和白学良让我们搬走,说队上要用我家河边的房子做磨房。于是我们就搬到现在的地方来重新起房子。现在这块地方离村子有半顿饭的路程,叫万年坡,是块老坟地。外婆说搬到坟地里就不会被撵了。咱们是住在很多年前的坟地里,当然会挖着死人脑壳,遇着鬼。有鬼才好呢。我巴望不得人死了真的变成鬼。想想看吧,人死了就变鬼,它吓我,我还可以吓它呢,有什么好怕的?但是大人们想不通这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我经常替他们担心来着。 
  妈妈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了我好一阵着。说我丁丁大就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看我的神色让我紧张,总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叹了口气,变成很灰心的样子。我忍不住要哭,我不喜欢妈妈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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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妈妈到了老野狗家门口,院门没锁,里面静悄悄的。妈妈喊:老野狗。老野狗。房里没有动静,妈妈便扔了个石头进院墙,狗汪汪叫。老野狗揉着眼睛出来,站在院坝里眯着眼看妈妈。我恨他这样看妈妈。打狗应该晚上来啊,大美人,这个狗杂种说。他是个整天眯着眼,不洗脸,不漱口,不系裤腰带的九道沟杂种!他眯着眼看了好一阵,说:打狗叫哥哥我做什么呀!妈妈说:当然是找你收尸。他说:妹妹的男人死了我最乐意收。妈妈捡起瓦片砸他:你妈才死了呢!他妈早死了,他妈还有不早死的!他往旁边跳了跳:好啊,地主阶级要翻天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斗争你妈。妈妈说:你敢,我三哥不揍扁你。接着说,一顿饱饭,两斤苞谷酒,捡一个人脑壳,干还是不干?他说:就一个人脑壳?他歪着头看了我妈一会儿,说,行。 
  他拿了条麻袋和一把火钳出来,得意说,是挖屋基挖的吧?我早知道你家会挖出个人脑壳。万年坡。我知道那土里有些啥!到了我家,他先把麻袋往院坝里一扔,一脚跨进堂屋,就翻饭甑子。真香,真香,是新米,他咽着口水。外婆说:难道你家的不是新米?他说:没女人做,再是新米也不香。外婆给他盛了一大碗,他吃完了还要。外婆说:有,还有。说着就把甑底取出来,将夹在篾缝里的饭粒全掸给了他。我觉得外婆心肠太好了。老野狗吃完了咱家所有的剩菜剩饭,说,说好的管一顿饱,我没饱,得添一斤酒。外婆说:幺妹等会儿去打三斤酒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学着外婆的腔调说:幺妹等会儿去打三斤酒回来。又说:快去快去。给白三公说是咱老野狗要的。不准掺水。之后转过脸打量着大舅说,烟拿我吸一口。大舅哼了他一声。老野狗便气愤愤地站起来朝院坝里走,边走边说:什么饿鬼、痨鬼、水鬼、冤死鬼,老子统统不怕! 
  我们跟着他走到院子中间,仍然是亮晃晃的早晨,像睁着眼睛浸在水里一样不舒服。外婆说,在的马仪方、何向文、何向勇、何秀芝、邓华秋;不在的何秀芸,邓光德,全都给你陪罪来啦。改时候给你烧纸钱,行大礼,安心回到地底去吧。阿弥陀佛。等她说完,老野狗便往手心里唾了一口,用长火钳将死人脑壳夹起来,连火钳带脑壳都扔进麻袋,用一块红绸将麻袋口扎死。这个是有些年岁的,狗杂种说,哪个倒霉蛋惹着它了?妈没答话,拿又心痛又担忧的眼神望我。哦。狗杂种说,我说这小崽子的眼珠子怎么寒的。足足的准备上好高粱酒,我今天遇到个恶的了。外婆赶紧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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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说了,太阳不能正眼看。太阳握着一把针,专刺看它的眼睛。外婆还说,如果实在想看太阳,就去看地上的花儿。花朵们都像太阳。外婆说,一个白天,有太阳从小尖山走到雪白丫口那么长;一个晚上,有母鸡回窝到公鸡打鸣那么长。外婆还说,它们和九河水走完九道沟所花的时间一样长。从孟粮坝丢一片叶子下水,叶子穿过碧隐峡流到金沙江,一天就没了。那么一个月有多长呢?月亮弯弯,割坏许多孩子的耳朵以后就圆了,一个月就那么长。那么一年呢?石榴树发芽、石榴开花、石榴结果、石榴落叶就是一年。一年有四季,吹风的是春季,下雨打雷是夏季,掰开石榴吃米米是秋季,打霜落雪是冬季。外婆说,太阳出来的地方是东方,东方旁边是鹭城,我们都是鹭城人。太阳落下的地方是西方。九河头是北方。九河尾是南方。中间是九道沟,九道沟的中间是咱家的老屋基。鹭城的中间才漂亮,那才叫中间呢。十个大人高的钟楼。楼上挂着几千斤的大铜钟,看得见的地方都听得见它的声音。太阳出山敲一次,太阳下山敲一次。一次起床,一次睡觉,没有背着干坏事的。可是啊,钟楼不是横断山的中间。横断山的中间是哪里呢?是居纳若罗山。一面是黄金,一面是白银,一面是祖母绿,一面是红宝石,四方八面的人抬了金银财宝修起了居纳若罗山。修好了,上天去。上天去打开四道门,一道门放出天下的种籽,一道门放出天下的畜牲,一道门放出天下的小孩。还有一道门呢?外婆说,放出天下快乐好玩的事情。搔胳肢窝,抓脚板心,吃饭团子。对!那道门不开啊,吃饭团子都没滋味。放再多盐都没滋味。九儿啊,快长吧,长高了去打开那扇门。我长得快,长得高,我会的。我记得万年坡顶上有株枣树,我就站在枣树枝杈上想我已经长得比谁都高了。 
  我站在枣树上,我看见老野狗带着大舅,故意从村子里穿过,冲着人家门口摇晃装死人脑壳的袋子,又回到万年坡,把它埋在离咱家不远的地方。他肯定在捣鬼。大舅拿他没法,要是跟着他的是三舅就好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狗杂种。我站在枣树上,看得清清楚楚:天生的狗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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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拎着瓶子,喊我下树,一起去白三公家买酒。白三公是白家岁数最大的一个,偷偷卖苞谷酒,九道沟的白家就他一个好人。经过跛舅舅家门口时,看见半岁的丫头拦腰担在门槛上,屁股和腿晃来晃去挨不着地。妈妈连忙伸出一只手臂把她揽起来,高声喊跛舅舅。跛舅舅和跛舅母刚好是一对,一个左脚跛,一个右脚跛,一起走路总要碰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走到门口。幺妹进来坐,跛舅舅说。妈妈将丫头递给跛舅舅抱住,对他说,怎么没人管?跛舅舅没说话,妈妈说,生下来就归你们管,连名字都不给人家起,什么话?跛舅舅心不在焉地说:不是在等妹夫回来吗?妈妈说:借口,连小名都要等人来起?借口。接着说,先起个小名叫着才归得住魂。到处乱爬,谁看见都揪心。跛舅舅说:我们都叫她丫头。妈妈生气地说:这也算名字? 
  跛舅舅闷闷不乐地低头看脚尖,解放鞋破了个洞,一个又脏又黑的大足趾动了动。好像脸上的表情跑到大足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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