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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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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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跛舅舅闷闷不乐地低头看脚尖,解放鞋破了个洞,一个又脏又黑的大足趾动了动。好像脸上的表情跑到大足趾上来了,这表情和大舅的一模一样。外婆说,从前何家人绝不是这样的,何家人衣服齐整,连皮肤都比当地人白净,所以才配得上鹭城马家。现在呢,一个个闷闷不乐,如果不灰心丧气,准会孤注一掷地戳漏子。先是脸,变得闷闷不乐,唉声叹气。接着衣服也不整齐了,一身的泥也不管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慢慢地也就差不多了。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就是快变成原来的泥人了。这也难怪,因为人是女娲娘娘用泥捏的,命不好就会变回去。外婆说眼睁睁地看着何家人变成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妈妈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咱们何家的后人。她这阵很像外婆一样地说着话,咱们再灰心也要给她起个好名字。跛舅舅歪着头听着,后来点点头:幺妹说得对,我马上给她起个小名。我是看着她是个丫头,又是个斜眼,冷了心肠。妈妈吃了一惊:她是个斜眼!她盯着丫头看了好一阵,又气又急地说:都是你们不管人家害的。魂散了啊?跛舅舅叹了口气,说:唉!是我不对。又问,幺妹也懂这个?妈妈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我是做妈的人,小孩子的事,比你们清楚。妈妈叹了一会儿气,将今天早晨挖地基挖出一个死人脑壳的事对跛舅舅讲了。还说,现在被撵到坟场来了,看还能怎么撵。跛舅舅说,山不转水转,现在白家得势,不过咱们祖坟还在,迟早要翻梢的。他要妈妈叮嘱三舅,好像这几天出现了盗墓贼,说不定是白家人从外面叫来破坏我们家祖坟的。妈妈说:奶头山有吉克家照看着,不妨事。跛舅舅说:那就好。我喂了蜂就过来看看,好好商量一下。他问我要不要吃蜂糖,我摇头。 
  其实我很喜欢吃蜂糖,但是今天我很想去白三公家。白三公家里有糖拌酒糟可以吃,他家院墙上还挂着麂皮、岩羊皮、狐狸皮。白三公胡子白,脸黑,说是放火枪熏的。他是白家的老人,不像年轻的那么坏。他教爸爸放火枪,“嗵”的一响,爸爸吓得将火枪扔得老远,白三公就“喝喝”吹着胡子笑。他连笑起来都不坏。 
  我们在白三公家里买了满满三瓶苞谷酒,很香,但我不敢喝,除非有人跟我打赌。我吃多了糖拌酒糟,在回来的路上就开始犯困,妈妈把我背起来,阳光暖和,像尿淋在我后颈窝。回到家,妈妈把我放在床上和弟弟躺在一起,她和外婆三舅在堂屋里低声说话。叽叽咕咕,叽叽咕咕,他们这样说。晚上这样说,白天也这样说。我醒了一会儿,接着吃糖拌酒糟,听着大人说话的声音,后来就更醉了。接着我装小猪拱弟弟玩。弟弟口里含着指头,无声地笑。爸爸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老鼠那么大,一只手掌都放得下,都说养不活,我要对弟弟好一些。再说我就盼着他赶快长大了和我玩啊。其他孩子都不理我,除非有了主意欺侮我。我半睡半醒地望了一眼弟弟,他正眼巴巴地把我望着呢,我赶紧爬到床外边防他掉下去,不久我就睡着了。我梦见死人脑壳,一脸泥巴,一点都不吓人。它说:你要帮我洗了脸以后就会害怕了。我到处找水找不着,就洒尿淋它。我正想看看它洗了脸以后是什么样子,突然就醒了。其实是我尿床了。裤子湿了,不过这难不到我。我飞快地冲出屋子,从坡上跑下去。我跑了两趟,裤子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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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舅抱着外公留下的书看,他不听话。外公死前写了一张字条,说不让我们看太多的书。要去学木匠、石匠的手艺。大舅不听话,还是要看书,后来就疯了。那是咱们还住河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三舅到奶头山守墓。那天晚上,大舅在他房间里大喊大叫。电!电!他喊,抖个不停。地里有电!还说有人拿刺刀戳他。刺刀也有电!妈妈急得直哭,外婆狠声骂他,使劲抽他大耳括子。我最担心的就是大舅要出事。外婆说有了舅母就好了,谁知道呢。沙湾塘王田义家有个二女儿,王金凤,长得像个磨盘,走路也磨盘,左一下右一下的横着走。王田义硬把人家留在家里砍柴、犁田、打耙,三十几岁不让嫁人。六幺姑去王家给大舅提亲,一说就成,六幺姑说毕竟咱何家根基深,埋得再深也要冒芽,他们信呢。凭力气,王金凤镇得住大舅,我看她的力气只比三舅小一点。 
  吃饭的时候,外婆说吃完饭我们要去观音沟。我很高兴,因为观音沟可以吃别人放在那里的糖果子。外婆说观音的糖果子能给小孩儿吃,否则叫什么观音娘娘!这次去我要多磕头,咱们家的房子修不好就过不了冬。咱们还要盖更多的房子,还要大舅娶媳妇的房子、爸爸回来住的房子。我一定好好给观音娘娘磕头。爸爸在学校有房子,但是不如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学校里有电灯,还是不如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妈妈说爸爸到鹭城学习去了,他是老师,却写错了标语,所以去学习。去鹭城我就放心了。外婆说,老家鹭城有大炮都打不垮的大城墙,城墙有四个门,每道门都对着很高的钟楼。楼上挂着几千斤重的铜钟,五十里外都听得见。每天早上、傍晚敲,全鹭城的人都在一个时间起床、睡觉,这样就没有人背着干坏事了。这样我就放心了。外婆是鹭城最多人的马家人,外公从外国念书回来就是在鹭城开医院认识外婆的。他们要是不认识就没有妈妈,没有妈妈就没有我。妈妈也是在鹭城认识爸爸的。鹭城是个让亲人相互认识的好地方。我长大了一定要到鹭城去。大舅、三舅、妈妈、爸爸都要到鹭城去的,我们这一家人,没有不去的。姨妈不听外婆的话,不和我们一起,但她终归还是要去的。 
  正吃着,跛舅舅串门来了。让他一起吃,他不。他对三舅说:这几天,奶头山要小心。去年那伙盗墓贼又来了,我看见他们从白光祖家出来。三舅说:这种事白家人也敢做?跛舅舅说:他家什么不敢!三舅说:那我吃了饭就上山,正好这几天不弄房子。外婆点头:六幺姑说要先选日子。你去吧。跛舅舅说:还是六幺姑记恩。外婆说:她是好人。跛舅舅转头对妈妈说:我给她起名叫月牙儿。妈妈高兴地说:这还是你在鹭城中学想的名字。跛舅舅说:对啊,大哥带我们去吃馆子的时候,我说以后生了儿子就叫太阳儿,生了女儿就叫月牙儿。他望着大舅,大舅赌气说:别跟我提鹭城!一家人的高兴一下都没了,跛舅舅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吃完饭,三舅去找他的水壶、挎包,我和外婆和了盐给他捏了很大的三个饭团,用纸包了装在他的挎包里。水壶,挎包,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带子交叉在胸前,威风极了。他又握着大柴刀呼呼地挥舞了两下,总有一天我也能像他这样。我很想和他一起上山,但我又想到观音沟,后来我提醒他:三舅,星期六一定要回来。他说:当然。他转头问外婆:记着带包盐,彝族人就要盐。外婆说:装在包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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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舅走后,我、外婆、妈妈、大舅还有弟弟,锁了门,沿着斜坡下到路上。我跑得像只秧鸡那么快!要是马上就到鹭城去那才棒呢。不过,观音沟也不错。观音娘娘在那里。她让我吃糖果子,是个好菩萨。 
  光敞敞的田坝,谷茬里蚕豆正在发芽。走在光敞敞的田坝中间我们有点担心。太敞了。学会做隐身人就好了。彝族人就会,他们一挨近树林就看不见了。我们刚走到河边,白光祖的婆娘就跟上来了,也不知道她刚才是躲在哪里盯着我们的。 
  她噼噼啪啪踢着谷茬水珠乱溅地跑过来。站着!站着!我让你们站着,听见没有!她像只刚下过蛋的母鸡划着两臂跑到我们面前来。你们这家人,拖儿带母的,又想干什么了?她警惕地挨着个儿看我们,看到外婆手里装香烛的黄色布袋,尖声问:是什么?我们都不说话。她问:何向勇呢?何向勇哪里去了?我们不说话。她说:老地主婆,我告诉你,装聋作哑,了不了事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那蚂蚁窝里放个屁咱都知道。你以为蚂蚁窝深?告诉你,阶级仇恨更深!你以为蚂蚁窝人多势众,告诉你,铁扫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马仪方,少做你那母蚂蚁的春秋大梦。告诉你,别想翻身!我男人是党,我是群众,党和群众咱都占全了,你是大王八捂在锅里煮,别梦想翻身了。骂完她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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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音沟里长满了四五个大人才抱得下的黄桷树,我数过,有十七棵这么大的,其他的是小的。黄桷树将整条沟长得满满的,从上面看,油油绿的大叶子上好像站得住人。下到沟里,空旷、清净,像水底下一样。枝叶底下,黄桷树的老板根纠结着一块块大青石,一条影子发暗的泉水无声地在树根和青石间流着。这里是观音娘娘的家。她的家里像妈妈的大镜子里面一样,寂静、清澈、幽深。 
  我们赶紧蹲在泉水边洗手、洗脸、漱口,连弟弟也拿冰冰凉的泉水在脑门上蘸了蘸。现在我们干干净净的了。我打赌只要有一点不干净,观音沟里的黄桷树、大青石和泉水就会让你不舒服。要么就头昏,要么就肚子痛。 
  我们顺着沟往里走,到了叽叽咕咕悄声冒着泉水的水潭边就跪下了。 
  水潭上方坐着观音娘娘,诚心就有能看出她笑微微的。我每次都看得出来。她是天然生成在石龛里的,雷打不动地保佑我们。再说雷神爷都是她的手下呢。观音娘娘搭着一块红绸,映在水潭里,水潭里还有三个永远朝她跪着的石头。外婆说了,这三块跪着的石头是三个人变的,贪心的人、乱发火的人和知错不改的人。 
  我、妈妈、大舅还有妈妈背着的四个月的弟弟,诚心诚意地跪在观音娘娘面前。外婆点燃了香,踩着贪心人和乱发火的人的石头把香棍插在观音娘娘面前的香炉里,又将油炸的糖果子给她摆上,她没忘了踩一下知错不改的人的头。然后我们又磕了三次,我想着我应该多多地磕,又爬下去磕了几次。 
  磕完头,外婆合掌站着,我们都跟着她做,然后她开始背经。外婆会背很多种经,不同的菩萨有不同的经。我听出她正在背给观音娘娘诉苦的经,她教过我,我也会背,于是我就和到外婆的声音里一起背了。 
  外婆继续用背经的声音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只要用念经的声音说话,菩萨就听得懂。我们一起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心里有不好受的事,就给观音娘娘磕头。原先家家都有一个观音娘娘,心里难受马上就可以磕头,可方便了。原先家家都有观音娘娘的时候,小的心事就在家里磕头就可以了。到有很大的事情,难受得非哭不可的时候才到观音沟去。观音沟的黄桷树遮得严严实实,在观音娘娘跟前可以放心地大哭。磕了头,哭过了,什么事都没了。外婆说,怕就怕把事情一直憋在心里,心里憋着事,煮饭砸破锅,劈柴敲破头,走路都要掉到沟里去。我有一次心里恨着老野狗,恨他冤枉我偷吃队里喂牛的煮蚕豆,恨着恨着,就跌到水田里去了。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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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给我们在地上投下很长的影子,外婆说小心不要踩着别人的。万年坡在村子西面。西面本来很亮,因为有个太阳炯炯的眼神;但是万年坡被从北到西横过来雪白丫口投下来的阴影罩着。雪白丫口这几天开始下雪,每天看着白一点,最后会白成一片。外婆说那是到天上去的一个台阶。 
  回到家里,大人们商量明天的活,我在里屋逗弟弟玩。我对他说:没事了,快长吧。我抓着他的手,他却使劲要把指头往嘴里塞。我就骂他:你要是一直吃手指头就长不大。不准吃。但我不敢把他弄哭了。他就是这样,你一心要他长大的时候老是不长。真的没事了,快长吧。我对他说。保佑保佑吧,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弟快长大吧。后来妈妈喊我出去洗脸洗脚,洗完了和外婆一起睡。 
  房里很黑,最黑的是外婆的棺材。棺材刚做好的时候,外婆在里面睡过一晚上。她说舒服极了。寿衣做好的时候,她穿着寿衣,又要睡在棺材里。三舅把厚厚的棺材盖搬下来,外婆说:不在架子上睡,要放到地上睡。三舅喊大舅来帮忙,两人一人站一头抱起棺材,但是大舅腿发软,三舅便往大舅这边移,移了又移。后来三舅就站在棺材中间,一个人把棺材箱用胳膊钳住用肚子顶了起来。放棺材的架子太矮了,三舅的两膝都快跪着地了,他喊:让开!让开!但是大舅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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