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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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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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苦水月里,也为钱的事坐在家里发愁。身边也不是没有有钱的亲戚,可人一有钱,眼眶子就高到额头上,即使借两钱,也像打发上门的叫花子,徒取其辱而已。对此,我的母亲从她生活出发,引用的一条俗语比较形象:苦瓜结在苦藤上。我的母亲感叹说,只有这样,那才是真穷,身边连一个能提拔照应的也没有,陷在穷里再也难拔出脚杆来。我的父母亲跑了几处估摸着能借到点钱的亲友,失望而归。明知道堂叔那里钱不还上于情于礼都说不过去,但也只有坐等下去了。 
  堂婶托人带话,也没指望我们家就能爽快地把钱给送上城,她这样做,无非有两个伏笔。其一是给我父母一定的压力,如果真能把钱给准备好在那,那么也就不会太伤和气。其二是为她进一步的举动打好伏笔,托人带话其实也就是提前通知,这叫先礼后兵。当然,也不就是礼之后紧跟着就来兵,礼兵之间有个缓冲,那就是我的堂婶突然下乡来了。下乡就要东家坐西家转,话话家常,互相奉承。堂婶此番下乡是搞的突然袭击,我母亲想避之已经不及,只好卑微地用毛巾在凳子上使劲摸擦,以让堂婶坐。毛巾被反复使用,直到黑印逐渐化淡,看不出来,犹自不肯罢手,要再换另一条毛巾。堂婶已一屁股坐下来,说,老嫂子,你也太客气了。我母亲又给堂婶上了一碗凉开水。堂婶说,不要倒了,我一路喝过来喝水喝得肚子都快要涨破了。然后就话家常。堂婶是有备而来,我母亲是仓皇应对,高下之势明显。两人之间的谈心好比是在拔河,堂婶要把聊天引到钱上面去,我母亲则奋力要把聊天引离开钱。当堂婶心满意足谈到钱的时候,我母亲就无法抵挡羞愧潮水般的袭击了。堂婶无非就是把托话人的传话再说一遍,但由于此番是亲自出马,不比托话人的说话要受制于人,堂婶的叙述显得更加的圆润和紧迫。一般欠债的迫不得已会拍着屁股或大腿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仿佛这是天大的道理,没有人不遵循。一般要债的会一脸后悔相痛心疾首说:借米好下锅,要米难下锅。以感叹要债之难犹如要米。由于我们是欠的堂叔家的钱,所以我们从来用不着向堂叔这样表态,这样表态隐隐有一种走投无路者的决绝和悲悯。堂叔家也不会用米这个典故来暗示我们还钱,因为这无疑骂对方是匹五辣子(匹五辣子,是苏北新化一带一个传奇人物,聪明多智,历代相传下来,竟讹化成为无赖的一个代号)。我的母亲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这意味着一个人他不光穷,更是穷得连尊严都不要了。也许,我母亲理解的尊严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最起码的面子问题,就是不能被人看不起。可是在聊天的结束,堂婶向母亲抱怨道:老嫂子唉,你不知道,现在的世道是借米好下锅,要米难下锅。当然矛头也不是直指我父母,堂婶说的是那些欠她家钱的人家,这自然包括我们家。我的母亲就安慰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放心吧,老婶子,这是赖不掉的。 
  堂婶那次下乡之后,我们家依然不能把钱还上。 
  我的母亲开始卖小菜。一开始是把地头的小菜挑一些去市场里卖,一个早上,好歹也能卖个几块钱。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的母亲经历了一番折磨,很多东西她要重新学习,比如看秤,比如算账,比如招徕生意。前面两个是技术性的难题,在经过几次可笑的失误之后,母亲终于能够应对,虽然慢,可那损失的只是时间。后面一个则要困难得多。我的母亲舌头非常的笨拙,她常常羡慕那些能拦客的嘴巴,但她喊不出口,通常只是默默坐在自己的菜前,有人来问讯,她就由衷地高兴,甚至于让秤很多。这样,母亲慢慢也就像一个不太会招客的菜农。每天有几块小钱的进账,这对母亲来说是一个不小的鼓励。她开始有意识地培植应景的小菜。如果不是欠堂叔家的钱是一块心病,母亲或者可以从卖菜中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在昏暗的灯下吃晚饭,结束的时候,又谈起了我们家欠堂叔家的钱,白炽灯越发的黯淡。总是这样,人的情感被转移到物上,然后再折射回来,弥漫成一片。那些被灯光照亮的地方,还有那些躲在阴影中的地方,仿佛都感染上了一种不知所措感,都在沉默中难受着。我的母亲和父亲交流想法,喟叹连连。然后他们把目光转到我身上。那时候我已经足够大,他们希望我能出人头地,有出息什么的。也许,就在那天,我的父母惊喜地发现,我已经长大了,个子比他们要高,嘴上有了胡须,虽然瘦弱点,但承载了他们的优点,也就是说,可以帮他们做点事了。我的父亲说,要是放在古代,我就已经可以讨老婆生孩子自立门户了。他们要我做的事就是上堂叔家一趟,把我母亲以前每到年前必讲的说辞再复述一遍,所不同的是由我来说,这隐含着父债子偿的善良愿望。堂叔堂婶必不会为难他们的子侄辈,何况这个侄子成熟在即,他们多少会把眼光放柔和一些。这件事之所以由我来做,一来我的父母去登门势必难堪,二来我多少读着书不至于找不到堂叔家的门。我觉得这不是难事,也并不丢人,答应去堂叔家一趟。 
  我。我叫周小伟,小草的小,伟大的伟。堂叔的儿子叫周小亮,比我小一岁,是我的堂弟。周小亮虽然比我小一岁,但我们一直同年级上学。小学里是同班,初中分班后我们不在一个班,但上学放学依然结伴同行。我们的成绩也差不多,但由于周小亮出身有钱人家,他的前途就比我光明得多,这样他的成绩看起来也就比我显眼。到初三的时候,我学习上有些吊儿郎当,那些为我好的人就拿我的堂弟来说我,包括我的父母,还有老师。他们能接受我的堂弟不学好,却决不允许我自甘堕落,这无疑是怜悯心在作怪。同时教我和周小亮的任课老师做家访的时候,必到堂叔家,酒足饭饱之后,周小亮才来我家喊上我,在他家宽敞明亮气派的客厅坐下,听老师说话。老师其实也只是顺带着讲讲我们,他主要是和我堂叔说话。待到老师走后,堂叔才把从老师那里得到的对我们的建议或者批评说给我们听。填志愿的时候,我的父母陪着我去听取堂叔的意见。中考成绩下来后,我比堂弟考得要好,我的父母难免有小人式的得意,而堂叔却着实为我感到高兴。录取通知书也是堂叔直接从学校拿回,亲手递到我手上。堂叔问我,这下高兴了吧。我的父母不会这样问我,他们只会从他们的角度说我没有让他们失望。我的意思是,相比我那不识字的父母,堂叔给我留下更多敬畏和感激的成分。还有,我和周小亮的关系肯定比我父亲和堂叔的关系要好。这也许是我的父母想要我去堂叔家一趟的原因,也是我毫不犹豫答应下来的原因。 
  我呼周小亮。周小亮回电问我在哪。当时我站在煤建路上,一个公用电话旁,那是一家小店。我跟周小亮说了,周小亮说,煤建路啊,离我家已不远了。这样吧,你待在那别走开,15分钟后我骑车来接你。我就在原地待了15分钟,15分钟后周小亮出现了,我的堂弟骑着车,吱嘎一声停在我的面前:他黑了,也更胖了。 
  周小亮骑着车带着我,沿着奶香路,转一个大弯,过一座小石桥,抬头就看到了清凉花园。在清凉花园里,我们下来推着车走,周小亮边走边告诉我留意哪些建筑,比如花坛,一定是要在六个角的花园左拐,然后是变电器,找到这个巨大的家伙,它旁边就是19幢,从中间那个楼梯上去就是乙单元,302在3楼,靠左手的那个门。这就到周小亮家了。周小亮比比画画,不厌其烦地给我寻找醒目的路标,就是为了我下次再去他家,就可以自己直接上门,不用他接了。(真实情况是自从那次以后,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能够上堂叔家。)他们的客厅比原来乡下的那个客厅要小很多,一张八仙桌放在那里,古旧不堪,甚是寒碜,可那是正宗的红木家具。客厅靠西面的墙上挂着贺乔迁之喜的横匾,是堂叔所在的单位送的,有署名。客厅装修得很简单,地面是马赛克,没有铺木板,没有他们乡下的家那样光洁。随后我又看了书房和周小亮的房间,觉得那才是城里人应该有的房间。堂叔堂婶都不在家。他们在下面。周小亮从哪里摸出来一只足球,在地上拍了两下,问我,我们去传会球吧。他换上足球鞋,足球服,给我找了一条大短裤,我穿的是假冒的运动鞋,便宜货,那时候所有的运动鞋我们好像都习惯称之为“耐克鞋”,可以跑步踢球打篮球。周小亮告诉我,他的父母在小区里开了家“水老虎”店,也就是锅炉房,卖开水,我们踢球时会经过那里。 
  果然在开水房我看到了堂叔和堂婶。开水房除了冲开水外,还兼卖冷饮,一个冰柜放在门口。堂叔坐在锅炉旁的椅子上,一个电风扇对着他吹。这么胖的一个人,坐在锅炉旁,虽说有电风扇对着吹,可脸上没有汗也是让人觉得奇怪。我觉得堂叔奇怪了,就只喊了声叔叔,并没多看两眼。堂婶站在门口,见我们两个过来,就给我们拿冷饮,冰柜门给冻住了,堂婶费了很大劲才打开。堂叔问我,毕业后想在哪里工作。我说,可能留在常州不回来了。堂叔说,留在常州也好,毕竟大地方,人有发展。然后堂叔又说,你要是想回溧阳,我倒可以帮你找个好点的工作,常州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旁边堂婶说,你也别说大话了,以为还是那时啊。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堂叔提前退休了。堂叔退休后,就在小区里开了这家开水房,每天出售开水,因为是夏天了,所以还兼卖冷饮。在我们等堂婶取冷饮的时候,有居民拎着水瓶过来打水,他们把一毛两毛的硬币扔在作为柜台的一张桌子上。堂叔任由硬币在桌上堆积,只有要找钱的时候,堂叔才会打开他身前的抽屉,那里面全是白花花的硬币,在硬币上面,有一个塑料饭盒,里面才是整齐的纸币。我的堂叔,他老了,体态臃肿,神色困倦。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的这个堂叔竟和我们眼中最有钱的堂叔是同一个人。想到他每天看着角币纷纷洒落,每天笼络硬币,把它们按币值用报纸成十成百地卷起,每月或每星期把这些硬币再送到银行,我都为他感到难受。我的堂叔,他以前可是挣大钱的人。现在他却只挣这些小钱。一时间,我都为我的父母感到羞愧和不安了。 
  吃完冷饮,我和周小亮在小区里找了块草地传球。一开始我们只是用脚把球尽量准确地往对方脚下踢,后来我们慢慢放开,盘带也有了,颠球也有了,传球也随意并且不隐藏力道和讲究脚法了。从小直到堂叔家搬走,我和周小亮几乎形影不离,度过了我们的童年少年,还有青春期的开始阶段。我们一起看动画片,一起做冰棒,一起捉泥鳅知了,一起游泳,一起学骑车,一起学英语单词,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一起长小胡子,一起学会叛逆,一起去镇上理发、租书、打桌球,一起到邻村看露天电影,一起和别人打架,一起开始对女性开始朦胧的向往,一起玩游戏机,一起参加中考,然后我们分开。我们分开后,各自交了女朋友,各自学会了抽烟喝酒,各自看了A片,各自迷上了足球,各自在一个城市上学,一直到现在。周小亮抱着一只足球对周小伟说,我们传会球吧。周小伟想到自己的使命,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了,没有互为参照物地成长,好像彼此消失了一样。他们在这个小区,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的草地上踢着足球,他们的欢笑从草地上茂盛地往上长,他们的汗水流过身体,滴在傍晚的绿色的草地上。这块草地躲在几幢楼中间,从他们开始踢球的时候,这里就是一大块阴影,现在太阳更低,阴影的面积更大了。有时候,足球会滚到小区的道上,阻碍了一个行人或者一辆汽车的前进。天很快暗淡下来,球依然在两个身体间传递着。两个痴小伙哎,堂婶出现了,她说,不要再玩球了,回家吃晚饭啦。 
  直到吃过晚饭,我都没想好怎么才跟堂叔堂婶说那件事情。收拾桌子之后,堂叔进他们的卧室看《新闻联播》,堂婶和我还有周小亮坐着谈天。问过我爸妈好,又问了些家里村里的事。这时候有个女人过来串门,手里拎着一串粽子,才煮熟的,还冒着热气,用一个塑料袋装着。看样子是一个邻居,和堂婶显得很熟悉。她进门看到我说,哎呀,你家有小亲戚在啊。堂婶说,是周金辉那边的侄子。周金辉就是我堂叔。女人打量了我几眼。我想她一定看出我的寒酸了。虽然刚吃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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