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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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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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不失信。第二天我们正上国文时,墙外送进一阵亲切的歌声。 
  我们都知道这是唱给我们听的,就格外留心了: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学生吃了程度高哟! 
  中学毕业大学考呀, 
  欧美留洋创办学校! 
  听得连教员都噗哧笑了。 
  午学一下,我们一群就像蜂子似地扑到校门口,密密匝匝地围起他来。一下,糖和炸食全卖光了。他高兴地唱了两段梆子腔。 
  他说他得扩充了。小炸食太油腻。几天以后,他竟摆出一副用磁漆油得雪白的担子,玻璃盖底下是五颜六色的糖果。 
  从此,对我们来说,学校不再是那样可憎了,虽然老师板子的分量并未减轻。 
  黄少爷,今儿又挨了几板儿?他常握着我那藏起来的腕子温看西湖景图。因为天下美景,无能出西湖之右者,所以取名为看西湖景。小贩游街穿巷,有的用铜锣鸣唱,有的指画中景致而解说。 
  存地问。这时,如另一个同学替我回答,比方说,三板儿吧,他就会由玻璃格中捏出三颗小糖球硬塞到我红肿发烫的手心里,拍着我肩膀:别委屈。俺这糖专治手疼。让老师管教好,将来吃一辈子糖,别像俺,光卖糖呀! 
  他的热心肠是我们受到老师苦打后唯一的补偿,甚至我们中间自己有了纠纷时,也去麻烦他。他总是东点点头,西点点头,说:都有理,都有理。不该动手啊! 
  孙家福因为朝会上偷看《七侠五义》,斋务长罚他不准回家吃饭,空着肚子立正。这消息传到邓山东耳里后,就交给我一包芙蓉糕。 
  想法递给孙二少。真是,哪有饿着孩子的呢! 
  钱呢?我问。 
  什么话呢!他怪我傻相。事实上我们都不欠他一个钱。俺眼并没都长在钱上。朋友讲的是交情。过去!他做了一个手势。
  丙级教室的门已经锁上了。孙家福撑了弯斜的腿,立在冷冷的墙角,正噘着嘴揉着带黑圈儿的眼睛哪。 
  家福!我伏在窗上,低声叫他:待他睁开眼睛,我说了声:接着!就隔窗把他的午餐抛进去。我自己得意地回家去了。 
  下午第二堂,听差老安探进头来,说斋务长叫我。我心虚了。终于在同学臆测的眼光中,向正在怒视我的老师告了退。
  走到斋务处门前,我的心就如战鼓似地怦怦敲了起来。偷偷在墙上把右手心磨了一磨,然后像囚犯似地走进去。 
  你为什么偷送吃的给家福?斋务长劈头就严厉地问。 
  我——我——我没有啊! 
  说谎?说谎加三倍打。干脆照直实说,送没送?这时,飕的一下他已由怀中抽出那二尺硬木的刑具来。 
  点心哪儿来的? 
  他——不,买——买的。 
  你又说谎!他用板子指我的鼻梁,吓得我倒退两步。门房眼看你赊来,由窗口掷进去的。 
  板子扬起时我本能地溃退了下来,直退到一个墙角。 
  那板子便追逐着我,雷也似地在半空中挥着。 
  第二天早晨邓山东叉着腰,撇着嘴说:他娘的,撵俺走!官街官道,俺做的是生意,黄少爷,你尽管来! 
  原来斋务长已不准他在门口摆摊了。 
  我把满肚想诉的委屈都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出来。 
  朝会时,斋务长报告以后学生不但不准买门口那人的糖,连和他过话也不准,否则要重罚。这命令镇不住多少人,特别是和邓山东有交情的绝不甘心。 
  上午第末堂,墙外又送进来熟悉的歌声: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天真子弟各处招呀。 
  揍人学校办得糟哇, 俺山东儿谁也不怕! 
  这最末一句唱得那么响亮,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把个台上的老师气得发抖。我们虽然坐在校墙里头,心却飞向这个声音。 
  第二天早晨我到学校门口时,看见一簇人正围在邓山东担子那儿,个个老鼠似地低着头挑东西呢。瞧见我,他遥遥地直起了身子,探出头来招呼:黄少爷来吧,新鲜的秋果。 
  就仗着人多,我钻了进去。十几只手都伸到一个大笸箩里抓来抓去。把虫蚀的丢下,把又大又红的握到自己手里。正争闹着,我感到谁在背后打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回过身来,只见斋务长绷着一张铁青的脸立在眼前了。 
  好大胆子!他龇着闪了一颗金牙的黄牙板说。 
  孩子们的小手都缩回到身边去,一个个默默地散开了。 
  走,全到斋务处去!斋务长说。 
  我说,当老师的。邓山东愣愣地追了上来,买东西不犯法呀。你不能由俺摊上捉学生! 
  滚开!斋务长气哼哼地说,不滚开带你上区里去! 
  喝!邓山东来回打量着我们这几个俘虏和鄙夷他的斋务长,气愤起来。上区就上区,俺倒要瞧瞧你敢拿我怎样!说着他挽了袖子,挑起担子,就跟了进来。 
  顿时,操场上一群玩皮球的孩子们把视线由皮球移到校门洞来了。 
  门房正要往外赶邓山东,却被斋务长拦住了。 
  朝会照例由一位教员立在台上对古圣贤的话发挥赞赏的议论,只是这天我并不是坐在后排椅子上玩把戏了。我们七个难友,(如今才数清楚了为秋果所迷惑住的人数。)——加上邓山东应该说是八个——靠台下左边黑板站住,迎受百十只好奇、解恨、同情的眼珠的逼视。 
  邓山东把胳膊盘在胸前,倚着一根柱子,瞪着台上不屑看他的斋务长,陪我们听候发落。(唱完校歌,哗啦一阵椅子响,会众坐下了。我们几个却依然靠黑板站在那里。) 
  一个轮值演讲的教员开始阐述我们做人该学哪朝人的榜样了。演讲员因大家注意力分散,胡乱讲几句就结束了。接着,斋务长起来报告。首先说了一阵我们的不是,又瞪了卖糖的一眼,才飕地由他怀里抽出一条硬木戒尺。 
  过来!他向我们喊,并用板子指着台前。
  我们踌躇地向前移了。 
  第一条胳膊刚伸到板子下面时,一个粗暴的声音由后面嚷了出来先生,你这是干啥呀? 
  邓山东跳到我们一行人前边站定了。 
   一 旁站着!斋务长不屑理睬似地想推开他,我打我的学生。 
   你 要 打, 别 打 学生, 打 俺。 邓 山 东 慷慨地把头转了过来,作买卖没犯国法。买东西也不干你的事。俺不服,俺不能看着他们挨打。
  这时,后排的同学呼啦一声都站起来了。 
  斋务长一面弹压秩序,一面为这个人所窘住了。 斋务长气愤愤地扭着邓山东伸得平直的大手掌劈打起来。只见邓山东面色变得青紫,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待到斋务长打得精疲力尽,把一只红肿的手甩开后,邓山东像害了场热病,头上冒着圆滚滚的汗珠。 
  打够了吗? 
  斋务长向校役作了个手势,走过去找抹布。邓山东一句话没说,摇摇摆摆地踏出礼堂。 
  自从那次以后,他把担子挑得离学校远了几步。同学把钱花到邓山东担子上成了一个极当然极甘心的事。 
  有时他还低声唱: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学校的片儿汤味真高啊! 
  一板儿两板儿连三板儿, 
  打得俺这生意更兴旺! 
  一九三四年五月 



  花子与老黄 
  爹爹说了:年头不好,路上歹人就多。老黄,从今天起,你不用管门房的事,专门接送七少爷跑跑街吧。 
  我听了就噘起嘴来。这不等于说不准我逃学了吗?明里保我的镖,暗里就算把我监视起来了。上学也用得着他送?我有护兵呢,顶好的护兵。——我的护兵就是花子。 
  多听话啊,只要我一打口哨,无论这矫健如羚羊的小 狗 溜 得 多 么 远,和多么漂亮的同类在调情玩耍,都会立刻抹过头来,挺起耳叶,用眼睛瞄准 了 哨 子 的 来 处。然 后 摇 摇 小 尾 巴,就一纵两纵地跑到我面前,卷着红红的舌头,喘着气,用前爪搔地皮,嗅我的裤管,舐我的脚面,使出这畜生所有的谄媚来哄我。它一路上撒着尿,影子似的跟着我。哪个学伴儿要是一逗我,它就瞪起妒嫉的眼,龇开两排白牙,向那孩子汪汪两声。有多威风啊! 
  不过我不敢跟爹爹拧。好家伙,谁惹得起他那铁巴掌。可是,我空竹是老北京小孩非常喜欢的玩具之一,这是卖空竹的小贩。 
  先得给被派来的人点儿脸子瞧。 
  七少爷,快点儿走吧!于是我就用脚后跟擦起地皮,弄得跟在后面的花子也奇怪地打起滚儿来。七少爷,别买那没包纸的糖吧!我就挑一根顶脏的糖棍儿举了回来,说:都是老黄教我买的。 
  老黄挨一顿骂,我解恨了。但他不懂得该向谁诉委屈。 
  爹爹说我大了,不应该还跟妈妈身边住正屋,叫我睡在西厢房,算作我的书房,老黄仍然睡在外院门房他那条土炕上。 
  天不亮他就爬了起来。一个人在大院子里,冬天沙沙地扫雪,秋天哗啦啦地扫树叶子。蹑着脚步,偶尔还混杂着一声中年人的咳嗽。 扫得差不多了,就伏在我窗棱上轻轻地说:七少爷,该起来啦。听到这话的我,纵已由梦里醒来,也会反而紧闭了眼睛,从温暖的被窝里,暗笑他在屋檐底下无可奈何地转磨,至多也只能用唇咂一下,代替一声公然的叹息。 
  路上他求着我说:七少爷,别这么样。
  您起不来,我怎么交代老爷呀!我忒儿的一声笑了。谁让他派你作这棘手的差使呢! 
  可是每天早晨,窗纸上那暗影总用极体贴的声调叫着:七少爷, 起来吧! 
  一散第末堂,校门洞挤着那堆接学生的下人里,老黄总立在最前排,朝着由课室泻出来的人群里张望。一看见我,就扬起了胳膊,扯 起大喉咙喊七少爷。这么一来,弄得我大排行七这回事成了满校街头的路摊上卖糖人的小贩引来路人和小孩的笑柄了。碰到刚挨过老师的责罚时,我就硬扭着脖颈,装没听见似地混到操场上拍皮球去了。待我出来后,他必像个老太婆似的摸摸我的纽绊扣得齐不齐,肩上有没有土。更要紧的,是背上有没有给谁个小鬼画上王八。然后,才用扛老米的姿势背起我的书包来。一手拉着我,随后还向门房道一声早晚儿见,走了。
  花子这时自会脱出同学戏弄的包围,蹿到我的脚前报到的。 
  路上,我见到什么就踢。如果一个白菜头刚好躺在我的脚前,我就非把它一路用脚踢回家去不可。老黄说:七少爷,那多糟塌鞋呀! 于是我就踢起砖头来。
  砖头要是踢到车轮底下,我会弯下腰去用脚钩。要是踢出了路线,像拐弯抹角的地方,我便追过去向回踢。但要是踢着走道儿人的脚跟了,那人会蹬起眼来。老黄马上得给那人深深作一个揖,陪着笑脸说:是我,是我。您多包涵。那人照例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吐口唾沫,才顿着脚走开。 
  有一回他问我:七少爷,您书包里那些亮纸作什么使的呀?我告诉他是作手工的,叠成马呀塔的。他哼了一声。这也值得花洋钱到学堂去学!随后问我:七少爷,您会叠蝙蝠吗?蝙蝠?我不会。他说:等空闲时我给您叠一只。 
  第二天早晨,他果然拿了一个叠成有翅膀的东西给我看,说是用旧茶叶纸在煤油灯底下叠的,好不了。我一看,样子虽然不大像蝙蝠,可是由高处侧面撒下来时,会如鹞鹰那么平稳地飞翔。 
  嘿,没想到这粗人的粗手会有这么一份本事!这叫我发生了兴趣。 
  老黄,你家里的小孩干么玩儿呢? 
  老黄用破毡帽沿底下那双爬满了红丝的眼瞅着我发愣。 
  七少爷,我是光棍儿。光棍儿! 
  什么叫光棍儿呢?他说:就是没娶老婆。 
  可是,看见了他嘴巴上的胡髭硬挺挺的,我推了他一下,问:你 干么不娶呢? 
  他噗嗤笑了,像是用这笑掩盖一个秘密。 
  盼着吧,盼着七少爷娶一位天仙儿,我给您当听差去。他把话折到我身上来了。 
  你自个儿干么不娶呢?我偏问。 
  我?那么个奔四十的人会给这句话羞得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他脑袋上那块疤直发亮,左手揉着襟纽。 
  七少爷,他用鞋子蹬了蹬阶石,拿什么养活人啊! 
  后来他摘下帽子,蹲在台阶上,趁着头颅上冒的那片热雾,一点点儿地告诉我:他怎么给我爹在衙门里当卫兵,怎么跟着他打过库伦,怎么还替我爹挨过一刺刀。 
  听完这话,我想了想,这么个英雄真值个媳妇儿。就一直奔到上房去,求妈给老黄找一个媳妇儿。 
  找他也不肯要!妈冷冷地说。爹爹有差使的时候就想把一个丫头给他,他一定不要。后来,索性一气走了,走了一年多。 
  他干么不要呢?我撒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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