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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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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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元兄别来无恙?
  曲大少迈步站到堂屋,那个人也从右手那间屋里走进堂屋,冲他微微地笑。
  哟,王十二哥!曲大少一抱着拳,迎上去。王十二哥还是冲他微微地笑。
  曲大少的懒劲儿全没了,大声吩咐自己的女人,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
  洗俩青萝卜泡一壶茶,黑瓜子白瓜子,嗯快晌午了,你去饭馆叫几个菜来,喝那瓶老白干,不吃馒头咱们烙饼吧。
  他落了座问,王十二哥你怎么把我诳到理发所,自个倒打暗上来了,唱的是哪一出?
  我唱的是罗成叫关呀。
  曲大少不解,望着王十二哥。王十二哥比过去壮实了,脸上糙黑糙黑的。
  这几年你在哪儿发财呢?准还顺遂吧。
  王十二哥说,外庄,放在津浦路一线,给柜上收货发货,不成器不成器。
  之后王十二哥自惭地一笑,说我这个老天津卫人,反倒在本乡本土让一个拉洋车的给涮了,多花钱还误了时辰,没赶到华明理发所。
  曲大少哈哈笑了,玩鹰的让鹰啄了眼,咱这儿的拉车的准是拿你当成了外埠来的土财主!
  怪只怪我改了口音没了天津味儿。王十二哥呷了一口茶,说这世道挺乱呀。
  曲大少说乱乱乱全他妈的乱了。
  王十二哥慢声低语,对他说,我这次来就是要跟你合计合计,咱们得一块混出个前程呀。
  好!大丈夫就得混出个大事由儿。曲大少嘎巴咬了一口青萝卜说,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王十二哥你吃,这是葛沽的卫青!
  甲长走进院子,小声叫喊。
  一家出一个老爷儿们,在院子里刨壕,今儿个就刨!我说他曲嫂子在家吗?你家没老爷们我雇个人替你家刨呀。
  曲大少坐屋里听见了这话,霍地起身要往外走,上了火。我家没老爷儿们?你雇个人让我当王八呀!妈的矬子杀人不用刀。
  王十二哥伸手捺住曲大少,急声问他,来的人是谁,有情况吗?
  曲大少听了这话觉得很耳生,反问王十二哥说,嘛叫有情况吗?你在外埠混事由儿真是改了味儿,尽有新鲜词。情况是嘛词儿?
  王十二哥脸上肌肉发紧,不是舒坦模样。
  六
  官沟街临着南马路,有城墙的时候它算是城外了。前清的官府在此掘沟,通海河,就得名官沟街了。从东南城角到南门外的鱼市,东西的街,两边都是住户,挺密实。西头有个白傻子铁工厂。说是工厂,其实是大作坊。
  孙合步撵儿,从东往西走,不紧不慢。街面上是看出吃紧了,没了往日那股天津卫的泼劲儿,半死不活喘着气儿。
  这城是非得让人家攻破了不可呀!孙合心里寻思着改朝换代,刘伯温的推背图上说得明白极了,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了。
  听说那八路军实行共产共妻,我没产可共。共妻嘛,我那老婆长得神头鬼脸的,共吧,咱也吃不了大亏。
  曲大少,孙合想起曲大少。他那小媳妇刚做了填房,嫩得赛水葱,要是让人家共了可是赔本的事呀。有哭的就有乐的,走一步说一步吧。
  路上,遇到熟人,就打招呼唤他叫孙爷。这时孙合停住身子,伸手拿帽沿儿,似摘不摘的样子,算是礼了。他连声问着说,您爷、爷、爷、爷接着往前走。
  住户是论保甲的,有保有甲。保长都是有些头脸的人,甲长就全凭热心肠了。想到甲长孙合就想到了罗矬子和那一万块钱。
  这日子口儿我到哪儿能抓挠上一笔钱呢?
  街南的几个胡同口都安上了铁栅栏门,上边还胡乱缠了些铁蒺藜,预备着扎破人的肉皮。孙合知道,这几条胡同属开汽车行的谢五爷那一保的。再往街北那几个胡同口里看,空空荡荡没见有什么铁栅栏门。
  孙合迈腿进了街北的粮店胡同,里边住着开木器行的老杨掌柜,是这一保的保长。
  老杨掌柜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爬灰公公。开在罗斯福路上的木器行,他交给儿子去经管,自己整天呆在宅院里守着儿媳妇过日子,顺便还当着个保长。这老杨掌柜的事儿,孙合在街面上听得多了。
  老杨掌柜住在一套四合院里,挺冷静。
  孙合叩响门上的铁环,心里说,这个老不正经的真是金屋藏娇呀。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开了门,一双弯弯的眼睛,不笑也溢出几分笑模样。孙合眼力不济,也就不去细看。他说,敢问老杨掌柜
  女人长得很圆润,声音也招人喜欢。您是?她问他。
  洋钱孙的后人,孙合。他闭上左眼答道。
  孙合的爹当年与老杨掌柜有交往,孙家屋里的木器,都是从老杨记木器行买的。
  那女人扭摆着腰肢引孙合进了正屋,老杨掌柜正歪在太师椅上抽水烟袋呢。
  孙合心里说,您老艳福不浅呐,弄了这么个肉肉乎乎的儿媳妇,就欠八路军跟你共产共妻。
  老杨掌柜抬起头,说话底气很盛。坐坐,这不是大侄子吗?说着老杨掌柜吩咐儿媳妇沏茶。
  孙合坐下,收紧了小肚子故意吁吁地喘了起来,像是一路小跑赶到这里来的。
  老杨掌柜说,你年纪不大也有喘病呀?给你,含上个青果化化痰。
  孙合心里说,爷,我全凭这张嘴挣饭吃呢,青果?您这是要给我嗓子眼儿安个塞子呀。
  他瞟了一眼青果,说我这一路紧跑慢跑是给您老送信儿来啦!我是听常去口外贩牲口的马二爷说的,他大舅子住在奉天府,真事儿呀!
  老杨掌柜越听越糊涂。你慢慢说大侄子。
  我慢慢说吧,这胡同口的铁栅栏门,您老得赶紧安上呀,千万别慎着了。
  老杨掌柜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以为嘛事儿呢,让你急得五官挪位。这铁栅栏门的钱各甲倒是敛齐了,还没说准找谁来做。
  孙合急着说您得赶紧安上呀,说不准哪一天黑下就攻城。之后他环视了一眼四外,压低声音说,听说这八路军呀,是一支实心眼的军队,他们攻进来见着胡同口安了铁栅栏门,就知道这条胡同里的住户们用铁栅栏门把自己关在里头了,没打算出来掺合这事儿那事儿的,就不往胡同里攻,开过去打那些没安铁栅栏门的胡同。攻奉天的时候就这样呀!老杨掌柜您听明白了吗?大侄子我是怕您这宅院吃了亏呀。
  孙合话音刚落,那位长得肉肉乎乎的儿媳妇坐在屋角条案前嘤嘤哭了起来。
  爹,您快把铁栅栏门安上吧,我怕。
  这位小媳妇哭起来楚楚动人,能碎了老爷儿们的心。老杨掌柜恨不能把这个小媳妇含在嘴里护着,连声说,咱安!咱这就安!
  孙合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事到如今只能由我去舍脸找铁工厂的白掌柜了,让他搁下别人的活儿,先给您这一保做铁栅栏门。哎您这一保统共多少条胡同?
  八条胡同,两条死的。
  二八一十六加二,统共十八个铁栅栏门。孙合算计着便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
  老杨掌柜喊住他,拿着钱吧,这是各甲挨门挨户敛上来的,不够,我给添齐了。
  孙合一路小跑到了白傻子铁工厂。白掌柜正坐在铁台旁边一个人喝闷酒儿呢。
  白掌柜您忙着呢?孙合高声说道。
  忙?这日子口儿还能有活儿干吗。
  我给您揽点儿活吧,可没太大的赚头。
  白掌柜眼睛一亮,冲他问,真的?
  孙合抿了一口酒,白掌柜赶紧给他满上。
  哎!我孙合是从心眼里惦着你呀。有十八个铁栅门,让你做!
  你要是价钱不高,后头还有二十三十的都归你做。
  白掌柜扑腾一下给他跪下了,哭腔地说,我原本打算下晚儿去茅房上吊的,这不,我连绳子都预备好啦。
  孙合一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票子,冲白掌柜说这是定钱。他又说,今个下晚儿您就别去上吊了,赶紧给我吆喝伙计们做铁栅栏门,明天都得给我安上。
  这时候,老杨掌柜正坐在太师椅上把心肝儿一般的儿媳妇搂在怀里,又嘬又啃。儿媳妇按住他的手说,明儿个我跟几个林里的姐儿们去居士林念佛,您赶紧叫他们安铁栅栏门。老杨掌柜嘿嘿乐了,摸着儿媳妇的脸蛋说,孙合这小子没撅屁股我就知道他拉嘛屎,跑合儿跑到我宅子里啦?我是看他穷得快没饭吃了,故意装傻赏他几个小钱儿挣!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小猴儿没有老猴儿灵呀。他还毛嫩呐。
  儿媳妇吃吃笑着问,您就甘心让他把钱给赚了去?充大头呗。
  老杨掌柜呷了口茶水说,广结善缘,都是林友啊。说着又把儿媳妇搂在怀里,要结善缘。
  七
  残了脚,傻篓子出不夫了。他爹的小土杂品铺也歇了业。就是开张一天也进不来俩仨买主儿。傻篓子残脚上包着棉花坐在炕上打盹儿。他爹像一头拉磨的驴,愁得在屋里转悠。
  还存着一屋子草袋子呢,怎么办呀。
  当初进货的时候,老客瞅着他这一间小铺面问,您进这多草袋子,是打算垒河坝修城防吧?傻篓子爹跟这个老客是多年交情了,就冲他嘿嘿一乐,说老弟你真有眼力,看到我心里去了。
  他早就看准了这一步棋。等风声紧了,这一屋子草袋子卖给官面儿修城防,净赚一笔大钱。傻篓子爹谨小慎微这么多年没一口吞进这么多货来,胆子壮了又壮。
  当年傻篓子的爷爷就是倒腾草袋子发的财。那年天津大水,全淹了。商号货栈都急红了眼,花钱在大门口二门口上垒埝,保着自己的货底子。傻篓子的爷爷是个有心数的小买卖人,早就算计出涝年那草袋子的用处。备下一院子,垒得小山一样。水刚进城,他就撑着小船串街,吆喊草袋子装黄土,垒起埝来全不怵。大街两侧的大店堂小铺眼儿都向小船伸手。这一天里傻篓子的爷爷就发了。
  这一回不是发大水垒埝,这一回是修城防挡兵。这城防比河埝可大得多呀!傻篓子爹囤起满满一屋草袋子,候着时机。
  心里提防,这事儿他瞒着孙合,这掮客的嘴,能喷得满世界都知道这条发财的道儿。故而傻篓子爹把草袋子全存在自己妹子的后院里。
  他妹子住在药王庙胡同,临着保安队队部。他跟妹子妹夫许了愿,等草袋子出了手,给他们留一成利,算是占房子的钱。
  就是拿不准嘛时候出手。他犯了嘀咕。
  拿不准,傻篓子爹就盘腿坐在炕上,使纸牌给自己算了一卦。他猛地一拍大腿,说今儿个得出去试一试,有运有运,从东南来。
  听说东南城角儿那正垒街头工事呢,大兵领着民夫干活儿。
  东南城角儿是块要地,当年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在那儿跟日本兵干过一仗,砍得东洋人的脑袋落满马路,像西瓜地。只怨那老蒋下令撤兵,气得二十九军的大兵三三五五抱着大刀片儿跳了海河。傻篓子爹寻思着,胆子也让二十九军大刀队给鼓了起来。他叫了一声傻篓子,爷儿俩就出了院子奔了药王庙胡同。
  临近晌午了,傻篓子拉着一辆装满草袋子的排子车奔了南马路。他爹在后头推着。傻篓子的右脚残了,又套了脓,那辆车也被他拉得东摆西扭像喝醉了酒。虽说脚上穿了一双他爹的破棉鞋,但他还是想念着那只丢在开洼野地里的棉靴头儿。天底下就那双棉靴头儿最暖和,也可心。曲嫂子为嘛叫我把剩下的那只棉靴头儿挂在树梢儿上呢?像小孩子丢在大街上的老虎鞋,挂在树上等着认领。
  在后头推车的傻篓子他爹心里还是犯嘀咕。咱这辈子也没跟官家做过买卖,张口找大兵们要个嘛价钱呢?不能高又不能低,难了。
  从南门东上坡儿的时候,傻篓子他爹一眼瞥见孙合正衣帽齐整站在馃子铺门口儿,给那两位下象棋的老头儿支嘴儿呢。
  跳马,我跟你说跳马!噢,这儿还丢着车呢。孙合目不斜视,心思全在棋盘上。
  孙合手里提拎着半个猪屁股。这地方的肉炖着吃可香,瞧那条猪肘子粗的。傻篓子爹心里说千万别给孙合瞧见呀,就紧跑了两步,推得傻篓子脚底下直发飘。
  你这是去送死呀!身后传来孙合的嚷叫。傻篓子他爹吓了一跳,抚着脑门子上的冷汗回头看,敢情孙合是冲着棋盘嚷叫的,不关这一车草袋子的事儿。
  可傻篓子他爹还是觉出这句话不吉利。
  孙合扭身站定,远远望着那一车草袋子远去的背影,用的是那一只亮晶晶的右眼。
  这是修城防不是垒大埝,大兵可比大水厉害多了。孙合自言自语,拎着半个猪屁股往家走,腰里又有了钱他走道还是迈着四方步。
  傻篓子拉着车到了东南城角儿,觉出了车沉。他停下车回头看,才知道爹已经落下二十多步远了,他就呆呆地等着。
  他爹终于赶上来了。傻篓子看到爹脸色发白双唇颤抖,很害怕的样子。
  街头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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