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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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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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
  “这话是什么意思,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问道。她不能够,也不愿意帮助她的朋友。她手里的手帕攥成了一个球。
  “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在上帝的面前结婚的,”欧达乌德太太说。“我的意思是说,没有神父在场。既然他对神父是那么个看法。我的看法呢?我也从来不把宝押在神父身上。我总是这样说,有了上帝,也就有了神父。几个先令省下了。不过,谁能说得准呢?亲爱的,谁能呢?”
  “这么说,你和欧达乌德先生没正式结过婚吗?”帕克太太说。
  “傻东西,”女邻居说。“我跟你讲了这么半天,这么委婉地讲,就好像有人听了会生气似的,不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嘛!”
  艾米·帕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话真够叫她目瞪口呆的。
  “哦,”她犹豫起来,因为欧达乌德太太在等她说下去,“我看你们这样结合,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嘛!”她说,或者是在违心地说。
  “哦,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欧达乌德太太说。“如果我跟丈夫操起东西对打,或者斗斗嘴,那是因为我们都喜欢那么做。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穿上雪白的礼服,戴上大檐帽,排排场场地结婚。”
  话到此也就结束了,但是结束不了。对于帕克太太永远不会完结。
  她们路过一所小棚屋。棚屋是用木头和铁皮搭成的。棚屋外面有两个小孩,光着脚丫溅水花玩。
  “那镇子也许就从这儿开始了,”艾米·帕克太太充满希望地说。
  既然她的朋友和先前不同了,她就该坐在旁边,看着她。可是她不能,她觉得脸上发烧。
  “到了城里,我就太高兴了,”她说。“简直腻透了。”
  欧达乌德太太没有答话,只是吧嗒了几下湿润的嘴唇,好像她对于“没完没了”颇有经验。
  年轻的帕克太太继续东张西望,寻找能够引起话题的东西。她愿意对她的朋友说些表示爱慕、叫她放心的话,可是总被一种什么力量阻止着。她们似乎被冲刷得距离更远了。雨水哗啦啦地溅在车轮的辐条上。这两个女人开始接受、承认这个距离了。车轮刷刷地响着从雨水中碾过。过一会儿我会补救的,艾米·帕克心里想。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过一会儿,她心里说,而不是现在。她仿佛已经被冲得太远了。她迎着强大的洪峰游泳,马戏团跳舞的人也在那激流中漂浮,还有欧达乌德赤裸裸的身子。
  欧达乌德太太在唱歌,因为心里烦闷。
  那条路似乎是在突然之间延伸到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岛的乌龙雅。公路的路面相当结实。车轮滚滚,马车从一群正横穿大路的羊群中间驶过。
  现在,肯定有希望见到她们的丈夫了。
  “你说他们好找吗?”艾米·帕克问道。她弯下腰,让手在羊儿油腻腻的脊背中间划过。
  “这地方不大?”欧达乌德太太回答。
  当她们从羊毛那暖烘烘的、给人以慰藉的气味中穿行的时候,共同的希望又把这两个女人联系在一起。她们好像是坐在不平的羊背上被驮过去的,她们听着羊粪蛋儿拉在地上的声音和青蛙的叫声,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就这样,她们进了那座小城,经过面粉厂,经过那马戏团曾经在里面搭帐篷的围场,经过教堂自色的钟楼。钟楼上的大钟已经不走了。教堂下面,有人正被埋到那湿乎乎的、茂盛的茅草之下。
  “啊,天哪!真可怕!”欧达乌德太太说。她支棱着脑袋,又想看,又想转过脸去。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起她自己参加过的那些葬礼,这眼前的葬礼似乎也和她有关系了。
  可是艾米·帕克瞧着死者的亲属们撑着的纺锤形雨伞,似乎由于洪水的出现,在到乌龙雅的路上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眼下,她还不至于死呢!
  她们进了城。店铺里摆满了金属器具、手套、椰子冰糕、已经蔫了的甜菜根。可是人们,甚至老年人,也都跑到水边看洪水去了。
  一位妇女手里倒提着一只莫司科维公鸭沿着小巷走了过来。“你们想象不出,”她说,“你们想象不出,那地方挤满了人。有遭灾的难民,有自愿来救灾的人。连总督也来了。他们正在橡树酒店那里晾被单,宰了满满一院子鸡鸭。”
  “我们是来找我们的丈夫的,”欧达乌德太太说。“斯坦·帕克和迈克·欧达乌德。他们是来这儿做救灾工作的。您见过他们吗?”她问。
  那妇人没有见过。
  “他们俩都是块头挺大的男子汉,”欧达乌德太太说。“我那口子还留着黑胡子。”
  但那女人还是没有见过。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若失的神情。仿佛正在那神情背后,寻觅她自己的生活片断。一旦拼凑起来,就要讲给这两位来他们这个城镇造访的女人听。
  “星期五,我们差一点让大水给冲走,”那妇人开始讲了。
  可是她手里倒提着的那只鸭子从街面上抬起它多瘤的脑袋,嘶嘶地出声。可欧达乌德太太不是个爱听别人讲故事的人。
  “去看洪水该走哪条路?”她打断妇人的话问道。
  那女人回转身,把整个手臂伸出来,给她们指点,她那技在肩上的湿头发甩动着。她是个绝妙的传信人。
  “顺着这条巷子往前走!”她说道。她的门牙掉了,这话说出来就像从毒蛇的两枚毒牙中吐出来的信子。“第一个胡同别拐,第二个也别拐。看见那个阳台了吗?从那儿往右拐。洪水漫到那片公用地了。”
  那巨大的、黄色的猛兽已经掠过那块草地。
  “那块公用地已经淹了一半,”女人说。“已经到了特劳尼斯。洪水从窗户冲进去,把那套崭新的房于全毁了。”
  欧达乌德太太咂咂舌头,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情。反正那匹顺从的马儿又继续朝那可怕的地方走去。
  在乌龙雅,人们的一切全都围着洪水转。不是看洪水,就是在帮忙。要嘛从那条载着他们从一场梦幻走到另一场梦幻的船上走下来。有的人已经解脱了,现在正被抬了下来。围观的人们大都回避这场面,不是怕倒胃口,就是因为他们害怕面对这些裸露的面孔。只有巴布·奎克莱依——他是跟姐姐多尔·奎克莱依一块儿来的——能够忍受死者脸上的“微笑”。
  “这老家伙挺好,”他边说边朝一个老头的脸乐呵呵地笑着,“瞧见了吗?”他说。“他挺好。你能看出,他挺好。”
  他触摸着老头脸上的“笑纹”。这正是斯坦他们发现的那个头朝下卡在树权上的老头。
  许多人,包括那些可以啪啪地抽着响鞭、.可以摔倒四岁公牛的男人们都厌恶地走开了。他们都说,这种行为是不能允许的。所以,多尔·奎克莱依只得喝住她的兄弟,拉回他的手。
  他先前发现一块挺古怪的圆石头。这块石头是被无数次的洪水冲刷成现在的样子的。现在既然不能随便动手,他就站在那儿看他那块石头。他被围观的人们包围着。这小伙子个头挺高,可是没关系,他还可以低着头瞧自己的玩意儿。整个世界都集中在手心之上。
  那些看洪水的人一直议论纷纷。围观的人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一起,脸上尽是激动的表情。不过也有些人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权威和关心公益事业的热情。他们脸上一副认为自己能解决某个问题的表情。有的人说,应当向北开一条泄洪的水渠;有的人说,显而易见,这样的水渠,只有向南开才行。有的人对洪水有些经验,他们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水位明显地不再上涨,风的方向,云彩的形状,再加上某种本能.认为洪水一定会很快就退下去。
  一伙随员陪着总督。总督问些问题,表示他的同情,也显示出他的老练。他站在那儿,一只脚朝洪水的方向稍稍跨出一点儿。他只是为了站得舒服一些,因为他曾经受过伤。可是有的人看了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姿势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们看着他那只很秀气的英国靴子的靴尖,等待着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总督穿着质地十分考究、领口镶着丝绒的大衣,继续显示着他的老练。他头发花白,吸着一支雪茄。一团团蓝灰色的妙不可言的烟雾似乎“误入歧途”,和四周的烟气混合在一起。
  “当然,会拨给你们专款,还要发放一部分衣物,”总督对市长说。脖颈在那剪裁得很合适的领口内转动着,一双显示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眼睛所蕴含的朦朦胧胧的同情越发强烈了。“不过现在,”出于对周围情形的尊重,他压低嗓门问道:“人们有足够的粥喝吗?”
  市长说,依他看,粥倒不缺,这得感谢一些地主和屠户们的慷慨。这件事由一些太太们照料,统由一位屠户的老婆掌管,有一位五金商店的老板借给几个炉子。市长站在总在身边,两腿叉开,膝盖有点打弯,两手下垂,十指分开,就像两串香蕉。
  这当儿,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激动的情绪或者好奇心驱使着,这儿站站,那儿走走。他们之中许多人披着麻袋。当然,不是因为贫穷,而是为了实际的原因。它们能挡雨。人群就像一幢幢哥特式建筑,人们的手都搁在胸前,抓着被在肩上的湿麻袋。有时候,那姿势很显眼,给人们一种做祈祷的印象。有的人确实在默默地祈祷,嘟脓些他们从教堂里学会的很不完整的祈祷文,或者东一句西一句,用他们自个儿的话来祈祷。但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抓肩上的湿麻袋。周围是一股麻袋味。有的人肩上和胸前都留下一层淡淡的麸皮和细糠凝成的糊一样的东西。
  当他们来回走动着、闲聊着,或者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们敢于想象或者敢于回忆往事的话,你可以打开他们灵魂的“橱柜”,看一看那里面或者排列得整整齐齐,或者杂乱无章的东西。有的人感情过剩。比如说有一位杂货铺老板的妻子,没法克制对一位警察的渴念,整夜整夜地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为了克制心中的欲念,连嘴唇都咬肿了。可是多尔·奎克莱依呢?她站在一片泥泞之中,除了制止兄弟去看一个中国人,几乎就没挪窝。多尔,这位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的多尔,灵魂的“橱柜”里拥有一缕灯光。当洪水涌动着拍岸而来,拍岸而去,她想起了父亲。她那淡淡的、要隐没了、但又终于没有消失的微笑,停留在修女们的脸上。从她们那里,她学会了铜版雕刻。她的家人很为此骄傲。多尔·奎克莱依和几个修女坐在一起。她们正埋头干各种编织的活计。修女头戴圆锥形的帽子,脸上毫无个性特征。她们教育了多尔,使她拥有至今还在照耀着的那缕黄色的光。
  可是人们皱着眉头说:“啊,瞧奎克莱依家这姐弟俩。”
  巴布·奎克莱依挤过来挤过去,找那个中国人,要嘛干脆停下脚步,直盯盯地、极其坦率地瞅着人们的脸,那神情就好像他显然和他们的思想糅合到一起了。这当然越发糟糕。
  “她应当管住他,”他们说。
  多尔·奎克莱依不得不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说道:“嘘,巴布!人家不喜欢你这样。来这儿站着,看那船上又运来谁了。”
  “雨很快就要停了,”他叹了口气说。
  他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又充满了愚蠢。
  “瞧,”他说,“要停了,雨下完了。”
  尽管大家一直议论洪水要退,大雨要停,可这只能是一种理论上的空谈。谁也不相信这种事儿会发生。许多人在心底甚至不希望这样。有的人顺着巴布·奎克莱依的手指向天空望去。这一天,天空第二次出现蓝色。但是那一片晴空也还是叫人忧虑重重,一团团乌云在翻滚,一队黑色的鸟儿就像一支箭从云中掠过。虽然连一只鸽子也没有,但那一队鸟儿使人们想到它们也会冲上云天。总督居然说了句笑话,那些保护他免受拥挤的人们听了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一张张裸露着的面孔一旦不被已经习惯了的雨水遮盖,显得很有几分冒失。
  “那几条船好像要在这儿靠岸了,”欧达乌德太太说。“也许能找着我们的男人。”
  这两个女人,把车停在离人群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用链条把车锁好,在马鼻子前面挂了个草料袋——那里面的草料在离洪水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往外漏了——然后,拖着僵硬的双腿,穿着沉甸甸的湿衣服,向洪水走去。艾米·帕克觉得,走了这么长、这么艰苦的路,走到头才能舒展一下她那笨重的身子,太有点儿滑稽可笑了。她把湿麻袋围在肩上,看起来怒气冲冲,其实并没有恼怒。
  “你看见斯坦了吗?”她问多尔·奎克莱依。
  “没有,艾米。没见。有些地方我们没去。”
  多尔·奎克莱依以为艾米在生气。因为生性谦卑,她也就听其自然,逆来顺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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