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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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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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朋友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可真让人恶心,”欧达乌德太太说。“不过我可不愿意咱们这么不友好地分手。特别是不能为了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她骑着马从大路上走过,就好像你是脚底下的尘土,连招呼也不打,甚至连天气怎么样也不说一声。不过,人们说,”她说道,这大概才是她为什么要来这儿的真正原因,“人们说,整个事儿都告吹了。一位很有权威的太太给我写来了信。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是谁的话,就是那位弗里斯巴依太太。她在阿姆斯特朗家帮过一阵子忙。她丈夫在海上航海,是个可怜的人。她本来不打算在那儿干了,可是又没走。我忘了是为了什么,不过她还可能辞去她的差事,那个阿姆斯特朗太太是个地地道道的心地恶毒的女人。哦,弗里斯巴依太太在她的信里对我说,小阿姆斯特朗——总的来说,他不是个坏小伙子——自从那个马德琳溜走之后,简直要发疯了。你注意,还没有正式宣布什么,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现在事情有点搞不清了。马德琳出去旅游,没有按时回来,不是因为她的头发被火烧掉了,而是因为她没有感情,弗里斯巴依太太说,她有的那点感情在起火的那天晚上也都烧光了。所以,小汤姆也就只好勉强吞下去了。”
  说完这番话,欧达乌德太太把下巴往回收了收,又把嘴唇在齿龈上面放好,便扬长而去了。艾米·帕克很高兴。她打心眼里不想再见这位朋友。尽管事实上在那个星期四,因为她们决定要分一扇猪肉,还得见面。
  帕克太太并没有纵恿欧达乌德太太详尽阐述她带来的那些消息。这些消息艾米·帕克听了也就搁到脑后了。她只是有时怀着一种冷静的喜悦,从中挑拣出一星半点,玩味一番。因为自从马德琳可怜巴巴地被火烧了,爬在死灰和草丛中呕吐之后,她已经把她从自己的心灵中驱除掉了。她不再在梦幻中看见她骑着马冷冰冰地走过。那是属于一个非常愚蠢的时代的事情了。现在她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燃烧的房屋前面那个马德琳了,也可以施行几分残酷了。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丈夫和这场大火,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丈夫的沉默永远地把她推进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不论她是在睡觉,还是站在厨房的洗涤槽前洗锅刷碗,直到她自己也在那火焰中旋转、舞蹈,保护着头发,同时寻找着被浓烟熏黑的某个标记。
  斯坦·帕克的烧伤很快就愈合了,只留下几个小疤。有一天,他拿着那张支票去班加雷的一家银行。斯坦以前从来没喜欢过这个镇子,那里面到处是金属器具,还有黄色围墙的监狱。可是到这时,他觉得那是属于他的镇子。他看见的人,大多数他都知道他们的教名。他熟悉他们的背影和习惯,知道在哪个酒店能找到谁,还知道他是跟谁待在一起。
  这天,斯坦·帕克去找一个叫莫瑞阿蒂的人。几个星期前,他向他借过几个先令。按照常规,在铁路大旅店总能找着他。于是斯坦向那家旅店走去,走进一个酸臭的、洞穴似的房间。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一天那屋子里笼罩着一种严肃的气氛。泼洒着啤酒,弥漫着烟雾,面影绰绰。他们正在议论一个重要新闻。这个新闻刚刚传到这个华而不实的小镇,暂时威胁着它,连监狱黄颜色的高墙和店铺廊檐的铁皮花边都少了几分浮华。
  这个新闻只言片语传到斯坦·帕克的耳朵里,在他向酒吧间里面挤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渐渐感到浑身麻木了。等他终于看见莫瑞阿蒂,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莫瑞阿蒂说。他才先听到几分钟,便要小看那些对这件事还一无所知的人。“嘿,”他说,“爆发战争了,在大洋那边。”
  “是啊,”鲍勃·福勒说,“我们都要应征去打德国人了。”
  “怕个球,”有人说。“离我们这儿还远着呢!”
  他们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又赶快添上,渐渐觉得好一点儿了。
  “你怎么办,斯坦?”有人问。
  “还不知道,”他说。
  这是真话,他反应迟钝。
  尽管有时他感受到某种真知,这种真知使他的身心为某种信念而活跃起来;这种真知告诉了他上帝的存在,在他已经忘却了妻子的容貌时,又照亮了她那张脸;这种真知使颤抖着的树叶与他越来越近,直到叶脉和无穷大以及所有的事物都联系起来,从灼热的太阳直到他烧伤的手;尽管所有这一切,斯坦·帕克遇到和人打交道时,依然很迟钝。他想和人们交流,但这只能是尚未实现的雄心壮志。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能做到这一点。
  现在,他说:“我不知道。”
  他确实还不知道,虽然他也许很快就会知道。就像昼夜相接那样,问题总会自行解决。
  “这也算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莫瑞阿蒂一边搭着他那短短的、汗津津的头发,一边说。
  他是个以栽篱笆为业的人。一个挺好的家伙。但是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可以给人留下印象。他独自住在一间用表皮板搭成的小棚屋里,在灌木丛上晾晒他洗的小零碎。几年前,他妻子跟一个剪羊毛的承包商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可不是嘛!”鲍勃·福勒笑道。他像喝醉了酒似地笑着。实际上他也真醉了。
  那个正在洗杯子的姑娘——她那自皙的、有光泽的、很少风吹日晒的皮肤,散发着一股肥皂味儿。她说:“帕克先生,您要是穿一身军装,一定很漂亮。我就喜欢块头大的男人。这种人脾气好。两三年前,我在何巴尔跟一个矮子相好,简直像跟带刺的铁丝网一起似地别扭。临了,我说:‘瞧,这事……”
  她说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在班加雷铁路大旅店的酒吧间,尽管许多人都在说话,但他们除了听自己说话外,很少有人听别人讲。他们非得把他们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讲出来,把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讲出来,生怕一旦沉默下来,他们的一无所知和一事无成就会被发现。因此他们说呀说呀,有的人甚至打起架来,显示他们是勇敢的。有一位压不住胃里的痛苦,酒气涌上来,呕吐起来,还昏了过去。消息传来的这一天,铁路大旅店就是这样充满一种暂时兴奋和醉醺醺的气氛。外面,火车站上一辆火车噗噗地喷着水汽,弥漫着那股火车特有的气味,这使得人们觉得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觉得他们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至于那是可怕的、即将来临的末日,还是觉得这个“铜管乐队”演奏的曲调是令人振奋的,就由每个人自身的气质决定了。
  过了一会儿,斯坦·帕克就溜出去,赶着马车回家去了。当他走下最后一座山包,看见堤坝旁边柳树的枝条,以及他的一双脚在房屋周围踩出来的条条小路的时候,这汉子想,他是要打仗去了。他甚至在心里捉摸,他将杀死什么人,会不会抱着一个必须具备的信念去干这种事情。他仿佛看见生命正从一张脸上消失,从某一个泰德·莫瑞阿蒂的脸上,或者是从他自己的脸上消失?他赶着车继续向前走着,脖子上汗津津的。但是现在,他自己生命的短促,与周围景物的永恒之存在以及营营嗡嗡的蜜蜂和随风起伏的小草的永恒之存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不过,在血肉之躯的限度之内,他还是有一点英雄气的。到家之后,他从车上跳下来,迅速收拾好挽具,觉得在吃布丁的时候,如果家里人夸他,他一定会高兴的。不过要表现出来就不一定得体了。
  妻子艾米·帕克听说打仗的事情之后,却继续切她的面包。
  “你多会儿走,爸爸?”雷问道。现在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渴望知道天下大事。因此,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兴奋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你能从战场上给我们带回点儿东西吗?”他问。
  他想要一把剑,还想要一枚从德国兵身上取下来的子弹。
  “吃你的饭吧。”妈妈对他说,然后又对丈夫说:“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不是他们故意编出来在酒店里瞎说的呢?”
  但是艾米·帕克心里明白,这可不是瞎说。因此,她比平常更用力地把盘子扔到一块儿,把面包屑也使劲扫成一堆,唤来鸡鸭,把这些可恨的渣子扔给它们。然后,她抬起头来,看见周围的景物已经经历了最初那可怕的震颤,又恢复了大自然的宁静与明亮。只有她仍然颤栗着,傻呵呵的,而且不得不从孩子们面前躲开,坐在雷出生不久她用钩针编织的那条被子上,坐在她和丈夫合用的那张床上。屋外,下午那种种响声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听了却觉得那样难受。
  斯坦被部队招募之后,现在是到营房去的时候了。他们都在等一辆来接他们的大车。因为欧达乌德也要去。一个男孩子赶车送他们到村子里,他们在那儿和其他应征入伍的人会合。
  帕克一家在门廊等待着。他们都那么神情呆板,就好像是在星期日的正餐之后。
  “你在营房里有毯子吗,爸爸?”塞尔玛问。
  爸爸入伍对她并没有什么触动,但是有时候,她也会产生一种朦朦胧胧的兴趣。她是个干净孩子,总爱洗手。她不会太想念父亲,尽管分手时她会哭的。
  正在这时,雷喊着说他看见那辆大车了。车上坐着那些人,欧达乌德太太也在上头。她哭得两眼红肿,寻找安慰来了。
  然后是紧张地赶快收拾那几件东西的时候了。每个人的四肢都显得僵硬、羞怯,只有欧达乌德例外。他已经带来旅途上用的东西,正唱着一支有点爱国主义味道的歌。
  ‘听听这人,”他的妻子扬着一张满面泪痕的肥胖的大脸说。她已经无法掩饰脸上的泪痕,也就不再做这种努力了。“应该唱歌的是我们女人,可我们唱不出来。上车吧,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至少让我们放声大哭一场。这样也就算了。快到挤牛奶的时候了。”
  大车似乎要听从她的劝告了。斯坦·帕克吻他的妻。她穿一件白罩衫,显得那么僵硬、死板。有人说她是个壮实的女人。她不胖,但是结实。现在,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待着从这个大事件中解脱出来。这一点,当然能做到,只要她等足够长的时间。男人们的背影在大车里面消失了。和前几次去救火、抗洪时的别离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眼前的别离更正式一些。她站在那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在那儿站着,孩子们没有穿鞋。他们只是到教堂或者上学的时候才穿。欧达乌德太太已经不痛哭流涕了。老弗利兹也站在那儿。他已经很老了,但仍在松松垮垮地做事,傍晚,坐在小棚屋前补衬衫。他们站在那儿,甚至在大车里的人们已经不再理会他们之后,仍然招着手。他们这样招手,是因为还想不出,接下去该做什么。手臂那轻柔的、给人以慰藉的起落,填充了他们心中的空虚。
  斯坦·帕克去海外服役前回来休过一次假。那时他已经变样了。头发剪得特别短,甚至在穿着便衣转来转去做那些活计时,身上也激发着一股卡其布的气味。有时候,他坐在那儿打他的裹腿,就好像很喜欢这种举行仪式似的活动。他裹呀,绑呀,直到紧梆梆地包扎起来。那时,他就比什么时候都更显得“不外露”了。
  “你一定喜欢这种当兵的生活,”妻子抱怨着。“真说不清男人们究竟喜欢什么,甚至你最了解的人。”
  “我还能怎么办呢?”斯坦·帕克说。“莫非要我在墙上撞死不成?”
  “他们给你的饭够吃吗,斯坦?”她问道。
  食物毕竟是你能够接触,并且加以讨论的东西。就是一位教授或者一位有钱人来了,你也可以给他烤一块牛腿肉,而不会觉得不安全。
  “你挨过饿吗?”她问道。“他们给你吃些啥?”
  “炖肉、烩菜,”他答道。
  他瞧着刚刚擦亮的一块铜片。钢片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就好像是一件很值钱的玩意儿。
  因为这是他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了,因为从他穿上军装之后便沉湎其中的那种对现实的逃遁,以及自我毁灭的神秘终于使她感到那样地孤单、寂寞。她问:“你和很多不相识的人住在帐篷里面,就从来没有感到孤单吗?”
  “怎么能感到孤单呢?”他恶狠狠地说。“大家挤在一起,你的思想和紧挨你的那个家伙的思想那么接近,总能谈得起来。甚至上厕所的时候,也是这样。”
  然后他站起来向外面走去。那是一个清冷的、星光灿烂的夜晚。他爬上房子后面的一座小山包。两株树挺立在那山包之上,星光在枝叶间颤动。他也觉得冷,而且在颤抖,身上的肉在卜卜地动。他靠在一株树上,但它也给不了他多少支持。他本来想做祈祷,但怕眼下得不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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